□ 刘映虹
“偷”来时光,当然不易。
学生时代,一本书,从晨光熹微,读到暮霭沉沉,如痴如醉,中间不会有任何叨扰。如今,要沉下心来读一本“大部头”,得跟好多人和事“请个假”,因为,你不再只是你,你是妈妈,是女儿,是老师……
从自己的时间里挪一点来用,按理,也是“偷”得光明正大,却分明又不踏实,像一只鞋拎起,刚掷到地上,猛想起脚下正对着别人的床铺。地板是你家地板,鞋是你的鞋,但就是不那么心安理得。看“闲书”,有闲才能看,所以总有那么一点“心不安”。但书的力量真的远远超乎你想象,一旦你给自己一点时间了,你就会一点一点沉进去,慢慢忘记周遭,忘记自己,最后你化为了书中人……
这学期,在自己所教的两个班里推行“师生共读一本书”活动,带着学生一起看《平凡的世界》。于我来说,时间被碎片化,是阅读的最大障碍。但毕竟不是少年时,也无妨,就一点一点细读吧。
某日读田晓霞在抗洪第一线为救一个小女孩英勇牺牲后,田福军拍了封电报给孙少平,孙少平在田福军住处与他见面这一部分,泪如雨注。那深沉的父爱,通过几个动作、几句话,还有“含满泪水”的眼部特写,真实地传达了出来。“在他头发上抚摸了一下”,一个“抚摸”,用词虽轻,但情感之浓烈,却力透纸背。我读懂了这个词的分量和含义,它让我明白了:有一种父爱叫作“看到你,就看到了我的孩子”。这个“抚摸”,是本能的爱意,是爱的移接,是情不自禁的流露。田福军说田晓霞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值得骄傲与欣慰,这是对孙少平也是对自己的劝慰。他原以为女儿的爱情世界是空白的,通过日记,他才知道,原来,除了他,还有一个男人爱过自己的女儿,人生百味,爱情的滋味女儿也尝过了,这是对于自己创伤的抚慰,所以,他深深地感谢孙少平。
田福军的父爱是天下父亲一样的爱,但又不完全一样,他的爱,更通透,更明白,是升华了的爱。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天下之爱,唯有父母的爱是最无私的。那一夜,田福军罗着腰像失去知觉一般坐在沙发上的痛失爱女后的“老态”,背对着孙少平哽咽着说出的那番话,转过身来眼含泪水的画面,一次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而有关我父亲的爱的镜头也漫天卷地袭来……泪湿枕头。
书就是如此,当你真正亲近它,它总能“轻易”就“赚取”了你珍贵的眼泪。那哗哗的泪啊,从眼窝爬出,顺着你刻录了风霜的脸颊蜿蜒,蜿蜒,像潺潺的溪水流淌在山间,直到下颚线,直到它找不到任何附着点了,就一颗颗滚落在书页,向四周稍稍晕染,化为一抹浓淡相宜的痕迹。若是情感泛滥了,决堤了,它会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打湿书页,一页,两页,三、四页……毫不客气把书弄得皱巴。而你,也顾不得和它计较了,因为此时,你正泪眼婆娑,喉头哽咽。幸好,一切窘态连同你,被关在了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房门外的世界,自有它一番天地。
生活中,我爱花。所以时间有时会“偷”出来给花花草草,种种花,松松土,修剪枝叶……花草是会回馈你的,就像自己的小孩,从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到仿佛一夜之间身高就窜过了你的肩头,每一次成长,都是时间给予你的礼物。
每次凝眸于一朵花开,花都不会是只开在你眼中——花能有什么野心呢,但它就是那么能耐,一眼,一瞬,即长驱直入,直达你心田。在一朵花面前,你无法,也无须掩藏你的欣喜和欢愉,你是自然放松的。它轻而易举就抚去了你满身伤痕——哪怕只是当下,哪怕只有暂时,那一刻,也是真实而具体的。
花没有功利心,它兀自开放兀自香。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可爱的老头儿汪曾祺,他写人间草木,明末小品式的文字,似乎都不成章,但正如梁文道所说,恰恰“就像一碗白粥,熬得刚刚好”,清淡里有白米自带的糖分,咂一咂,还有余味回甘。最有趣的当属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冷不丁就来了一句怒骂,没有过渡,让人措手不及,却又在情理之中,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前几天,我跟高二6班的学生分享我看汪老写栀子花那段时的感受。我记得看书的场景是这样的:我歪坐在沙发一角,边陪小孩写作业边看《慢煮生活》,原本已经犯困进入一种半迷糊状态了,突然看到那一段话,绷不住就“噗嗤”笑出声来了。这一笑,精神了,又忍不住再看一遍;再看,再笑。汪老写道:“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寻常的栀子花,在汪老笔下个性十足。“好有性格!”这是我冒出来的第一个感受,送给栀子花,也送给那个有趣的老头儿。这段质朴的文字,让我对栀子花的喜欢里,还不由生出一丝敬畏来。
这又让我想到了这几天在领着学生进行“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习”的活动中说到冯至在《<山水>后记》提出的“还原自然风物朴素的本来面目”。在汪老的文字里,栀子花就是朴素的,它盛开,“粗粗大大”,它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它的香味儿浓郁,丝毫不藏着掖着。但它没想过要人喜欢,要人来观赏,要人来评价,更没想过要人来懂它。它就是它,它就要做它自己!文雅人的“文”,文雅人的“雅”,在它这根本没有什么章法可循。所以,“文雅”关它什么事?又是谁叫你来“取”?那是的呀,它本就属于自然。“文雅人”自恃“文雅”,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最终鉴定它“品格不高”。看到这里,我可不也得来一句“你们管得着吗?”那么,栀子花作为“当事花”,在“你们”和“管得着”中间爆一句粗,也在情理之中了。“文雅人”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天然的东西,并强加给栀子花不好的内质,这种“雅”,在栀子花看来,何尝不是一种俗不可耐?!
好一句“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怼得是如此畅快淋漓!这句话一出,是不是会把“文雅人”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呢?于是,我在笑里又把这一段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快意在胸腔激荡。汪老不加修饰、不露痕迹地就把栀子花的性格写得鲜活而突出。我敬佩起栀子花来,它活得很自在,它不要别人的颜色,它只要自己的烟火。对照一下自己,当“闲人”们在对自己指手画脚、品头论足时,自己又有多少回能勇敢地“怼回去”呢?呵,有时候,我竟是连一株栀子花都不如了。再回过头去看那句“去你妈的”,带点粗——反正换成我,是绝说不出口的——但从汪老笔下,托栀子花之口说出,却是那么的有意思。试着换成其他的话去骂,竟是没有了这般的干脆有力了,连味儿都是不对的。
好的文字,即便如话家常,娓娓道来,也能带给人力量。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半日”,可发呆,可傻笑,可虚度,也可用来“充电”。“偷”来的,更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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