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丹玉

　　当灵性的刀刃深入木头，将要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诗意的精灵在木雕师的心里跃动，呼之欲出；一种迫切想要讲述的心情，驱动他手里的刻刀；木屑滚动流淌，簌簌坠落；一个轮廓渐渐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

　　这动人的场景，不是镜头前的表演，乃是木雕师的日常。在潮州，有这么一群木雕艺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与木头、刻刀相伴。无论晴天雨天，木雕师们埋首于工作台前，潜心涤虑，忘我工作，创造出一件件精巧雅致的木雕作品，不断丰富着潮州民间艺术的库藏。

　　潮州木雕技艺，传承久远、自成体系、繁复绚烂。以工艺特点区分，有浮雕、沉雕、锯通雕、通雕、圆雕五种工艺类别；以工序探究，一件金漆木雕作品要经过凿坯、细刻、磨光、髹漆、贴金等复杂的程序才能变得玲珑剔透、金碧辉煌。因此，木雕师的学艺之路没有捷径可走，只有那些肯付出极大的耐心，守得住寂寞，经受得了千刀万凿辛苦磨炼的人，方能成为木雕艺术的传承人。

　　谈起学习木雕，许多人的想象是先拿一块小木板，在上面刻画，练习刀法。其实不然，木雕初学者最先要学习的是磨刀。在磨砺工具的过程中，先是熟悉工具，然后是想使用工具。但师傅不会轻易满足徒弟的这种愿望，而是要等他的这个愿望变得非常非常强烈的时候，才会给他派活。并且一开始就派难度不小的活，目的是让徒弟全身心地投入。

　　在学习中，木雕匠人要充分调动自身的感官，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因为雕刻不仅需要脑力记忆，还需要身体记忆。一块木头到手后，要能唤起身体记忆，该如何去处理它有基本的直觉。直觉的获得是最难的，需要经过长期的实践才能形成。

　　譬如学习雕刻“龙虾蟹篓”，最先不是学凿坯，而是先学习“打下手”，做精磨的工作。通过手的长期的摸索，眼睛长期的观察，使得竹篓的造型、龙虾蟹的体态等都深深地刻入脑海，融入身体记忆之中，然后才能独立驾驭一块木头，在“实木”中制造出“空虚”，剔除没用的，留下美的、活泼泼的造型，一步一步化平淡为神奇。

　　木雕师以刀、凿传情，当这些工具使用日久，师傅们闭着眼摸一摸它们的手柄，心里马上就能识别。最有趣的是，在雕刻中，本来每一种工具都有它专有的用途，所以学徒们中规中矩使用各种工具去雕刻，需要的刀具特别多，几十上百支摆出来蔚为壮观。但是老练的雕刻师，他的技艺已经达到很高的层次，熟谙变通之道，有时候方凿握在手里也可当成刻刀使用，因此他的案头，工具变得越来越少。这似乎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讲述，越是高手，他的招式和武器就越简单。

　　刻刀所向，是形形色色的木头。好的木头能激发木雕师的雄心。备受木雕师钟爱的木料有樟木、松木、苦楝木、花梨木等。其中樟木质地柔韧，气味芳香，有驱虫防腐的功效，尤其适合层层镂空的通雕技法。但随着古樟木资源日益枯竭，优质樟木的价格节节攀升，潮州木雕师们赚到的钱，大多数投入到储备木材上。

　　没有谁比木雕师更识木爱木，他们常为寻找上好的木头而奔波跋涉。在木雕师的眼里，一棵树的生命是由两个数字组成的：一是树木在山上生长的年龄；二是它雕刻成材的使用年龄。千年的古树可以修筑千年不倒的宫殿，百年的古树可以做出百年不腐的作品。延续树木的生命，使它获得最大的价值，这是木雕师们的一个初心。

　　在一个乡村的木雕工作室里，我见到一个高达3.2米、直径1.6米（根部）的大型龙虾蟹篓正在雕刻之中。这样粗壮的樟木，实不多见。据工作室的师傅介绍，这棵樟树树龄超过百年，产于饶平县坪溪镇的山上。当年为了买到这棵樟树，他多次跑到坪溪镇与树的主人商谈。但树的主人执意不肯卖给他，最后商谈失败。几个月后的一天，潮安区金石镇经营花木场的朋友介绍一棵移种失败、日渐枯萎的老樟树给他做木材。他跑去一看，感到眼前的树无比熟悉，仔细了解原来是来自饶平县坪溪镇。正道是旧木重逢，不胜唏嘘，又不胜欣喜。他花高价把已经失去生机的老樟树买下，因材制宜、精心构思，将主干雕刻为大型的龙虾蟹篓摆件，工作已经进行了两年半。

　　一棵百年大树，遇到传承千年的古老技艺，化身为精美绝伦的艺术作品，这是冥冥中的缘分。

　　也有与艺术品“攀缘”的，据说，外地有冒名仿造者，技艺拙劣又贪图钱财，独辟旁门左道，将龙虾蟹篓分成两半，以机器辅佐雕刻，完成之后用胶水粘成完整的一个出售。似此等货物，已经偏离了艺术品的审美范畴，是没有什么收藏价值的。

　　赝品的出现，反衬了真品的宝贵。歌德说过：真正的艺术品包含着自己的美学理论，并提出了让人们藉以判断其优劣的标准。潮州木雕艺术品，观赏者欣赏它的构图饱满、形象生动、层次丰富、精巧雅致；收藏家珍惜它的取材珍贵、艺术性强、存量稀少、增值趋势。如果真有美的标准，在你欣赏它的时刻，它便悦然心上。而我，一旦走进过木雕师的日常，便喜欢上作品背后的故事，喜欢上故事里默默坚守的人物与他们朴素语言中的人生智慧。

　　愿刀刃打开的是通往木雕艺术殿堂的大门，传承的故事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