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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座桥的人文解读
发布日期 : 2024-06-14 08:44:26 文章来源 : 潮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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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景忠

  意外地接到英群老师的电话,说是计划编一部以湘子桥为主题的书,将他和卢瑞华、李闻海的对谈,以及邢映纯、沈启绵等的相关文章收集起来,并要我也写一篇序言。我的第一反应是推辞,我说你们几位或是政界、或是商界、或是文化界的翘楚,我哪有资格写这个序言!李老师当然是有备而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序言可以不要写得太正经、太严肃,你在湘子桥边工作几十年,应该有许多记忆和感受,写你心目中的湘子桥就可以。这句话一下子打动了我,我马上应承下来。

  一

  我1983年考入韩师,期间有两年插班华师,本科毕业后就回到韩师任教。韩师的校门正对着湘子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湘子桥还保留着钢架结构,是可以通车的。它不仅是潮州市、而且是闽粤之间的交通要道。白天的湘子桥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尤其是早晨,许多农民骑着自行车、开着拖拉机载着青菜,载着鸡鹅鸭涌上桥头,很有市井气息。有一次,我意外地看到一队军车,拉着高射炮驶过湘子桥——那一刻,我才体会到它真是交通要道。

  只有到晚上,湘子桥才会安静下来。

  而我一直认为,傍晚安静下来的湘子桥是属于韩师的。晚饭后有许多人会到桥上聊天。刚毕业的时候,我住校内宿舍,有时饭后也会和学生到桥上散散步,海阔天空地聊天,更多的时候是谈论文学,谈莫言、余华、史铁生等等。我上现代散文课,一位学生很喜欢周作人的散文,有一个晚上我们在桥上聊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周作人,我觉得他对周有独到的理解,后来讲到周作人专题的时候,就干脆让他替我上课。

  在桥上也会碰到谈恋爱的学生。学校不会禁止学生谈恋爱,但是那时候谈恋爱基本上是处于地下的状态,不会像今天可以在校园坦然地手拉着手。所以,假如你在桥上发现一男一女,很奇怪地隔着两个身位,倚着栏杆望着江面发呆,基本上可以判断他们是在谈恋爱。

  我还见过凌晨的湘子桥。1995年初冬结婚,妻子的家就在西岸城堤旁——我想,也许少女时代的她,偶尔会倚在阳台上,望着宽阔的韩江遥想自己的未来,但是怎么也料想不到未来就在江的对岸。那时候婚礼很简单,但是潮州人的习俗,时日还是要看的,选定接新娘子的时日就是某日的凌晨三四点钟。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很微妙的情境,我骑着一辆有些年头的自行车,载着妻子过湘子桥,整座桥只有我们两个人。按例俗我们是不能说话的(说话了这辈子就会有吵不完的架),所以整个世界很寂静,只有桥上微微的风的声音,桥下微微的流水的声音,以及自行车偶尔发出的咔咔的声响。

  现在回忆起这一幕,妻子还会揶揄我是典型的凤凰男,一辆旧自行车就敢接新娘子。我想想也是,那个时候虽然极少有人买得起小汽车,也已有同事拥有本田大乌鲨了。

  再补充一个细节,当时还有一个让我烦恼的问题,学校校门在早上6点前是关闭的,我出校门自然可以叫醒门卫,但是假如载新娘回来时门卫睡了(或者装睡)怎么办?我向同事讨教,他说你真是书呆子,一包烟就解决了。我当即心领神会地去买了一包红塔山(那个时代红塔山比中华烟还紧俏),晚上先提前送给门卫,门卫态度很好,表示会给我留着门,问题也就解决了。

  所以,那个时代的韩师人尤其是学生,他们内心都应该有一座与别人不一样的湘子桥,那座桥承载着自己的青春与梦想。

  最近在整理校史,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韩师120年的办学历史中涌现了一大批诗人和书画家,而湘子桥是他们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比如词家詹安泰,他的词作会经常出现“湘桥”的意象,他的《坪石晚春》,明明人在韶关坪石,写的却是湘子桥:

  “别馆深灯,高风断柝,霞觞劝谁孤寄。欢游飞艳约,记当日、烘晴天气。

  湘桥枫市,更古塔同攀,狂花分祭。筝弦碎,巧禽啼晓,暗泉声细。

  乱里,休问飘萧,几瘦魂凄绿,化云红醉。织春千万态,只多赚、离人无寐。

  阑干私倚,待梦入凉蕉,吟伤秋蟪。归与未,断肠长在,陌头潮尾。”

  詹安泰1926年大学毕业后就在韩师任教,执教12年期间他讲授过国文、文学史、文化史、文字学等课程。其词作及词学论著在海内外影响颇深,素有“一代词宗”之美誉。《坪石晚春》是詹先生上世纪40年代的作品,那时詹先生已到中大工作,中大因为抗战烽火迁到韶关坪石。最近一直在研究詹安泰的孔令彬教授揣测这首词可能是写给朋友黄海章的,我查了他们两人交往的一些史料,印证了这一观点。詹安泰和黄海章是在潮州就认识的,那时黄海章在金山中学任教,常常到韩师看望詹先生,他们都喜欢古典诗词,经常在一起切磋诗艺,并结下深厚情谊,詹先生曾说黄先生是他的“第一知己”。1936年黄海章到中山大学任教,1938年詹安泰也被聘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但那时黄海章已经回到老家梅州。中大迁到粤北坪石,詹先生日对武江,不无孤独寂寞,自然想起在梅州的黄海章,“湘桥枫市,更古塔同,攀狂花分祭”,是追忆在潮州时的畅游欢聚时光,“离人无寐”“断肠长在”则是诉说离别之苦、顾念之情。黄海章也有一首写给詹先生的《寄安泰潮州》:

  “残梦忆湘桥,高楼月共邀。浇肠忧酒尽,放眼看云飘。离乱身何托,劳生气易凋。一斋寒似水,书至荡心潮。”

  如果不仔细了解两位诗家交往的背景,你还会以为他们抒发的是恋人的相思之苦——我以为,两位的友情甚至比恋人的感情更为深切,而湘子桥,是承载他们的友情,触发他们诗思的重要意象。

  看中国古代诗歌,“桥”本来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桥”关联着此岸与彼岸、出发与回归,“桥”象征着相遇与离别 、繁华与遗世,“桥”迹近于永恒而见证沧海桑田的历史盛衰,“桥”遗世独立又联通着人与自然、历史与现实。当你站在一座千年的古桥上,望着滔滔江水,即使严肃如孔老夫子,也会发出“逝者如斯夫”的诗意慨叹。

  所以,我越来越能够理解韩师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的诗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康泳、方乃斌、詹安泰、饶宗颐、张华云、蔡起贤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有黄昏、周运华、郑景森、陈培浩、陈崇正、杜伟民、许泽平、林诗铨、陈伟、姚则强、余史炎、程增寿、黄春龙、梁彬、林耀东、陈泽韩、吴纯等等。后面的这一批,有的已经在国内文坛小有影响力,有的是本地诗坛的主力军,他们中的多数,毕业后所做的工作其实与文学已经没有太多的关联,但是一直保持着对诗歌的热爱和写作,这是令我感动的地方。这些人的成长,当然主要得益于学校诗教的传统,但是我想也与韩江、与湘子桥有关。

  二

  回到主题,谈谈我对《潮州有座广济桥》的读后感。关于湘子桥,我知道几年前曾丽洁已经出版了《潮州广济桥建筑与文化研究》,曾著的贡献在于从学术的角度,论述广济桥的地理环境、历史沿革、建筑艺术、文化价值及商业意义。《潮州有座广济桥》则不同,它属于文学写作或者也可以称为文化随笔,它对这座桥的解读不是学术性的,而是带着个人性情和温度的人文解读。

  开卷第一篇《广济桥的前世今生》是历史叙事,勾勒这座古桥近千年的历史变迁。历史叙事需要史料和事件的铺陈,但是如果叙述沉溺在史料的铺陈上,就会显得沉闷、滞涩。这个时候就显示出邢映纯作为一个老报人的功力了,她的叙事有两个方面的特点:

  首先,是让历史生命化,将历史事件的陈述与历史人物的描摹结合起来。湘子桥自南宋开建之后经历了不断修复重建的艰难历程,期间出现不少以修桥护堤、造福民众为己任的官吏。比如清代代理潮州知府吴均,一生清廉,修桥时却带头“捐廉五千金”。他去世后,妻儿竟因拮据,须靠他生前同僚好友接济才得以扶柩返乡。作者在历史事件的勾勒中穿插这些具体人生的速写,历史马上变得生动鲜活起来了。

  其次,是让历史生活化,即在历史的钩沉中,穿插市井生活状态的描写。比如,在写到明代的湘子桥终于展现了“十八梭船廿四洲”的风姿时,插入这样一段文字:

  “这是一座市井的桥,桥上有果行、鱼肆、食摊、茶铺,人来人往,有‘一里长桥一里市’之称。在桥上放个吊篮下去,可向过往船家购买鱼盐鲜果;这是一座实用而艺术的桥,亭屋是买卖场所,也是游人蔽日挡雨之处。桥名几经更改,初曰康济,后曰丁侯桥、济川桥,广济桥,而古城百姓,更亲切地称其为‘湘子桥’”。

  老实说,这不太像历史叙事的笔调,但我个人比较喜欢这类带着烟火气的文字。这样的叙事笔法让历史显得血肉丰满。

  沈启绵的《大师与古桥》和李英群、邢映纯的《韩水情》分别记述国学大师饶宗颐和老省长卢瑞华推动湘子桥复建的故事。其中的一些细节,包括卢省长对韩江水利枢纽、湘子桥复建的谋划和决策,以及饶老如何在古桥复建卡壳时巧用一幅书法破解困境,都是值得书写的历史缝隙中珍贵的细节。历史的写作关注的是大事件,文学的写作更关注的是大事件背后的小故事。

  《一座桥与一方人》是英群老师的新作。李老师的散文是那种典型的闲话体,文笔自然、风趣,读他的文字,就好像听他和好朋友喝着茶聊着天。这篇散文当然也是这样的笔调,但是略有变化,你可以明显感到其中渗透着抒情的调子,说明作家对这座桥也有着深厚的情结——对了,他也是韩师的校友!

  这是我读过的以湘桥为题材的散文写得最好的一篇。作品的结构看似松散随意,其实逻辑线索很清晰,他讲述了一座桥与一座城之间的深切关联,讲述民众、文化人、商人及官员与这座桥如何相互成就,尤其是,他揭示了这座桥所以成为千古名桥的密码:实用的与审美的相结合,这正体现了潮州人的精神特质。潮州人建桥,不仅要满足交通之用,还要建造楼台亭阁以体现美的生活追求,“桥墩石桥是广济桥之躯,十八梭船廿四洲的绰约风姿,更是广济桥之韵、之魂,它体现了潮州人的生活追求,……他们不只追求温饱,更要过得体面,要诗意地栖居,要艺术地生活”。

  我十分认同英群老师对潮人这种文化精神特点的概括。去年《潮州日报》约我谈谈对潮州文化的理解,我是这样表述的:“文化产生于人在维持生存之后有更精致的生活追求,我们今天看到的潮绣、潮陶、潮剧、潮菜、工夫茶等等,就是这种精致的生活追求经过代代潮人的精心打磨而留下的文化遗产。在别的城市,文化遗产可能只是可供欣赏的失去生命力的文化标本,而在潮州,它是活的,或者活在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之中,或者被激活在时尚和潮流之中。”

  在日常中追求精致和美,正是潮州人的精神特质的一个方面,李老师对湘子桥的文化读解是准确的。

  《三江出海,一纸还乡》是卢瑞华、李英群、李闻海三人围绕韩江、水利枢纽、湘子桥展开对谈的实录。几位长者轻松的对谈中夹杂着早年生动有趣的生活故事、鲜为人知的史实,以及对社会历史睿智通透的见解,非常精彩。他们的身份不同,一政界,一商界、一文界,讨论问题切入的角度自然有所不同,但是基本观点是相同的,都认为韩江不仅滋养着潮汕平原1000多万子民,还塑造了这一族群共同的文化精神,比如说,“韩江比较平缓,水不大,流不急”,所以,“潮人的另一品质是平和、谦逊”;韩江“是很多潮人走向世界的通道”,这造就了潮人开拓进取、敢为人先的精神气质;对母亲河的精神认同又培养了潮人一纸还乡、叶落归根的文化情感,如此等等。

  从自然地理到文化历史,是贯穿这场对谈的基本线索。应该说,这是一篇珍贵的文献,也是一篇趣味横生的文化随笔。

  总之,《潮州有座广济桥》是一本有趣、轻松、好读的书,它的价值更主要体现在对湘子桥的人文解读上。重建后的湘子桥已经失去了它的交通的实用价值,它已经变成一个文化符号,或者说它就是历史与现实、自然与人文、生活与艺术交融的一个文化场域,这本书可以帮助我们去认识和体会蕴含其中的历史内涵和文化精神。

  现在的湘子桥已经成为一个旅游景点,我们再也不能自由穿行其中了,再也不能随意地倚在栏杆上海阔天空地聊天了,这当然是一个遗憾。但是看到这一座桥作为潮人的一个文化地标向来自各地的游客展示它的光彩和魅力,这又是让我们感到骄傲的。

  有一次陪外地的专家在桥的东岸看灯光秀,突然有点感慨,湘子桥创立于宋乾道七年(1171年),韩师的前身韩山书院创立于宋元祐五年(1090年),一座桥,一所学校,已经默默相守近千年。它们历经种种劫难而屹立不倒,并在新的时代焕发夺目的光彩。

  可以预料,几百年后、一千年后,它们还会在这里相望相守。

  而我们呢?我们是川流不息之流水。

  (编注:1、本文是《潮州有座广济桥》序言,文字略有改动。2、广济桥,别称湘子桥,建于南宋,位于潮州市,横跨韩江,潮州八景之一。)


编辑 翁纯 责任编辑 詹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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