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墉,潮州的——读林墉《谈艺录》《红眠床·红木屐》及其他
发布日期 : 2024-10-13 11:23:27 文章来源 : 潮湃 潮州日报客户端

林墉,潮州的

——读林墉《谈艺录》《红眠床·红木屐》及其他


□ 林伦伦

林墉先生的画儿画得好,驰名大江南北、印巴南洋。我不懂国画的门道,只知道他的美女画得漂亮,而且,隐隐约约的,直观上总觉得他画的是潮州美女。尤其是几年前在新落成的潮州美术馆欣赏了他在花城出版社工作期间画的文学作品插画中的美女,就更加强了我的这种观感了:美术评论界所谓的“林氏美女”,其实是以潮州美女打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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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憋的慌的是,我既不懂美术,更不懂美术评论,要把这强烈的感性自觉写出来,总觉得“老鼠拉龟——无从下手(笔)”,直到国家一级作家管琼把《林墉谈艺录》送给我,让我在广州美术学院的座谈会上谈谈潮州文化对林墉美术成就的影响,这才给了我启发:可以从文学和地域文化的角度来入手嘛。

我不但喜欢林墉先生的画,还特别喜欢他的文学作品。1997年,他的《红眠床·红木屐》出版,我就买来拜读。一读便爱不释手,一个晚上就把它读完了。我太喜欢它了,这本散文小册子的语言风格太“那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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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遣词造句很俏皮,绝对是“林墉式”的语言。用电脑拼音输入打字,是可以联想出词的,但林墉的词语,很少是《现代汉语词典》里有的固定词语。句式也是以短句为主,跳跃式思维的居多。

二是里面还使用了很多的潮州话词语,几乎每页都有十个乃至二十个之多。当然,是经过一定改造的、外地人也能看懂的。林墉自己说:“我写过不少文学作品,潮州的人和事,都是用潮州方言来写的。……我在潮州的民间艺术里面浸泡得很深。我很看重,对整个潮汕文化都深爱,我大量使用潮汕话,这一点我很得意,可以将潮汕文化纳入我的作品。”(《林墉谈艺录》P.37)

举个例子吧,他写普普通通的吃鱼生:

这时节,客厅扇门木窗棂就会漏出团团转的‘食!食?食。食食食!’的潮州语音,直把个‘食’字叫得千回百转,一音多义,艺术得惊人。”(《红眠床·红木屐》P.15)

请注意:“食”字后面的三个不同的标点符号。他真的把潮州话给写得“千回百转”“艺术得惊人”了。

三是画面感很强,一些我们看起来比较抽象的东西,到了林墉的笔下,就成为了风景和图画。他写秋雨中的东门楼,我觉得他就是在画画儿:有色彩,有画面,有光影,还有奇思巧想,让我知道了什么叫“脑洞大开”:

从东门楼上望下来,过往的人们的伞和笠圈圈点点,是一串长句,是一串感叹,是一串回忆,这一串用方言组成的句子,踩着一地秋雨的碎银光逶迤而去,慢慢儿并也不沉重地拉着人生大幕,这秋雨的帘。”(红,P.12)

这段佳句,令我惊叹不已!我相信,这段美文对雨中张开的伞和斗笠的描写和比喻,专业的散文家写不出来,因为缺乏这种奇特的想象;语言学家更写不出来,虽然句子里面有“长句”“方言”等词语:这绝对是林墉才写得出来的美文!

林墉写潮汕老厝天井里的莲花缸,那可是潮汕城乡寻常百姓家的物件。可是,它被林墉用拟人的手法写活了,真的风情万种:

外埕天井正中那个莲缸,和春雨有情意,被春雨灌得满满平平,醉得睡去了,细幼的塘泥却倒是澄得静静地无痕。刚放的莲种只留几个芽尖在水中泥外,仿如严实的被盖露出嫩润的手指头丝的,说不清的风情。(红,P.7)

林墉的画儿画得好,他自己认为跟潮州文化对他的滋养有关。他说:“我爸爸是做抽纱设计的,从小看到他的各种设计图案,很喜欢。另外,潮州的陶瓷、木雕、音乐、美食、工夫茶、潮剧,都深深地吸引我。” 又说:“在我们(与林丰俗)身上,对民间文艺的热爱,是共同的,是天生的,看我们的画,色彩都是非常热烈艳丽的。有人说没意思,我认为这是天性。”

林墉不但喜欢木雕、刺绣等与画画儿有关的潮州民间工艺美术,还喜欢潮州音乐,他的二胡水平颇高,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从小会拉二胡,水平是可以赚钱的(可与高胡演奏家余其伟合奏)。”(《谈艺录》P.37) 他对潮州民间音乐的认识和理解,已经非常专业的了,而且带有艺术家的沉浸式感悟。他写道:

乡里闲间逢秋雨,潮州音乐的弦诗,分明就有秋意味,只就曲名来说,也就有《汉宫秋》之类在,而《寒鸦戏水》之类,也有秋意存。我至今以为,那‘活六’的《柳青娘》,倒确确实实更有秋味,有雨味。你倘细辨那二胡、大冇、洞箫、椰胡夹在那曲流中的低诉,难免不没来由地心肠空空一腔哀。少时偷学潮乐,时时坐在边上听,……每每一到这活六《柳青娘》,就低手埋头自悲伤。”(红,P.14)

而音乐与美术,绝对是有关系的。林墉画作之变幻无穷的线条,节奏感明快,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顾盼之间、春风荡漾的“林氏美女”融为一曲明媚的《春之声》圆舞曲。《林墉谈艺录》的作者管琼也与我有同感,她写道:由于潮州音乐的底蕴深厚,林墉 “对旋律和乐符相当敏感,一学就会。而第一次听到印巴音乐,便如醉如痴。在他心里,那音乐如同从远古传来的声声呼唤,古老而悲伤,让他沉醉痴迷,直到灵魂被带走。对林墉来说,音乐与画画儿是相通的,充满了神秘的力量。在林墉的画中,可以感受到音乐旋律的流动,那批早期创作的女性肖像画,被外界称为‘林氏美女’,那一双双盛满春风的眼睛,明媚而清澈,为画坛带来了久违的诗意。”(谈,P.7)

对林墉老师的画,最喜欢的当然是美女图了。所以,我拜读他的《红眠床·红木屐》和《林墉谈艺录》时,就会特别追寻他描写女人的文字。在《红眠床·红木屐》中,他为潮州姿娘专门写了一章,而且标题也很“林墉”,叫作《姿娘,潮州的》。他把修饰词放在后面,表示强调,变成了关键词。“潮州的”,强调的就是与“外地的”不同嘛:

(姿娘这个名字)也雅得很……这姿,怕也就是姿色姿势姿态的意思,……所谓女人,大致就是姿色姿势姿态的较为端好雅致的人儿的意思,倒也挺合适挺有味儿似的。……对于潮州人用姿娘来称女人,却是觉得分外有韵致,而每当我想起儿时少年时见过、接触过的诸多潮州姿娘,就更分外地怅然,分明地感怀。(红,P.76)

他写绣花“姿娘”的笑靥如花:

世上的才女,总是用她们识得的文字来织就自己的衣衫。可绣花的姿娘仔,从小就只在绣花,她们反而是在把自己绣进花里去。每每她们淘金心血绣就的绣件得到姿娘群的赞许肯定时,那心满意足的笑靥,一下子就引进如绣巾中去。绣件上笑笑的花,犹如镜子般照出了他们妩媚和聪慧。”

他还写街头巷尾的普通“姿娘”,如六嫂、八嫂,甚至给婴儿换尿片的年轻妈妈等,无不用高洁纯真的审美观来欣赏和描写,美得很自然,美得很“潮州”,像韩江水之清澈,像木兰花之纯洁。赏读这些描写性美文,很有助于我们去阅读、欣赏他的“林氏美女”。古有“诗画同源”之说,其实,林墉如唐诗宋词般之美文,也与画相通也!

林墉的作品里,有深深的家乡情结,他说:

人有一个永恒的故乡,从出生到七八岁,他的经历就会造成一辈子注定的感情……我十六岁离开老家潮州,临走的时候拿布包了一块土。我这辈子不管是写作还是画人物、画潮州,这是骨子里的,是血液里面的。这就是故乡的烙印。

林墉家乡情结最深层,或曰最底层的根基,我认为是潮州方言。管琼十几年里不间断地采访林墉,可以说与林墉无所不谈。她的体会是:“林墉在潮州出生,16岁来到广州读书工作生活,直到今天,已经整整61年。潮州话是林墉的母语,广州话是第二母语,相当纯正。但奇怪的是,他讲的普通话却带着浓浓的特有的潮州话腔,而不是广州普通话。”(《谈艺录》P.174)

这一点儿也不奇怪,神经语言学告诉我们:母语方言一旦在儿童、少年时期学会了,就永远刻入人的记忆硬盘里,一辈子都清洗不掉。当人老了老了,会忘掉长大以后学习的语言,但小时候习得的母语方言,是永远也忘不掉的。而且,人的口音基本上都是母语方言留下的印记。所以,我曾经说过:潮汕方言是潮人的有声Logo,是潮人的精神家园。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思维的工具,也是表达思想(思维过程及其结果)的工具,人活在自我的语言之中。语言的口音带着每一个人深刻的家乡烙印,而母语方言,承载着每一个人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就像林墉说的那样:

尽管十六岁离开潮州,但这潮州,在我心中却温热地,到如今。……故乡,家乡,尤其是儿时少年时的那段锦也似的年华,不论酸甜苦辣,味道总特别浓,浓得化不开解不得!仿如潮州工夫茶,那酽酽郁郁色味。(红眠床·红木屐·自序)

林墉,潮州的,也是广东的,更是中国的。


编辑|郭洵汐

审核|吴燕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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