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精神资源的“怀想”——读陈平原《怀想中大》
发布日期 : 2024-11-10 09:50:24 文章来源 : 潮湃新闻客户端

作为精神资源的“怀想”

——读陈平原《怀想中大》

巫小黎


《怀想中大》(增订版,中山大学出版社2022年)是中山大学杰出校友陈平原先生的散文随笔集,作者说“这是一本为母校生日‘特供’的‘自选集’”。这话,虽是2014年《怀想中大》初版时说的,我以为至今还有效。过些日子,中山大学将迎来一百周年华诞,作者为母校生日预热的用意不言而明。

我没有在中山大学读过书,“与有荣焉”也轮不到我。尽管曾经常去中大听蹭课、讲座,但终究不过是访客,不能自认为是从康乐园走出来的人。以访客的心情与姿态,有滋有味地读《怀想中大》,其实也蛮好。我读得细致,也读得投入,还读出了些许感慨,读出了复杂的人生况味,仿佛跟着陈平原的目光、步履和思绪,重新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作为1977级的大学生,陈平原洗净泥腿子从家乡潮州来到广州,在中山大学度过了六年半。这里,他读完了硕士,完成了基本的学术训练,实现了个人生命历程的“精神蜕变”,打下了一个现代人文学者的底色。个人的价值立场,姿态、性情和趣味,大抵也在这个阶段构建完成。

《怀想中大》讲述的是陈平原个人的故事,是从乡下闯进大都市的小伙子,在著名高等学府精神成人的故事。故事里那些令人思绪翻涌、心潮澎湃的动人场景,风云激荡的时代氛围,思想、文化与学术的气场,早已了无踪迹。书中许多人、许多事,几乎都消逝在时光的黑洞,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作者却一件件、一桩桩找出来,翻箱倒柜寻寻觅觅,不时带给读者意外惊喜。几十年前的文化风景,仿佛原画复现,一幕幕清晰展陈,历历如在眼前;又如老友重逢,格外熟悉而且亲切。作者宝爱、珍视当年康乐园度过的每一片时光,娓娓诉说着自己的老师、同学、课堂、校园,有人有事,有景有情。时代氛围和思潮文化、群体情绪和个人风采、价值追求和精神面相,方方面面混合交融,又都跃然纸上。学校开设的课程,当年的任课老师,曾经读过的书目,一起办读书会、出油印刊物的同学,事无巨细,一一道来。乃至康乐园的花花草草,树木房屋,思绪如缕,深情款款。一篇篇读下去,彼时,热气腾腾的改开场景,浴火重生的气象,昂扬高涨的情绪扑面而来,浓烈而灼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校大学生乐观向上开拓进取、勇立潮头奋发有为的青春活力,感同身受。

《怀想中大》是陈平原的青春叙事。大学读书时,作者20多岁,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这是对知识充满渴望,对未来怀着憧憬的金子一般的年龄,对自我期许,也处在时时调适中的“活跃期”。作者讲叙自己的大学时代,没有宏阔的高论,也不描画盛大的场面,反而显得有些细细碎碎,但却格外生动而鲜活,实在又饱满,令人过目不忘,印象深刻。这是本书的妙处,也是它令人喜爱的一个原因。作者由个人视角,从自身经历、经验和感受说起,勾画个体精神、思想成长的路径和轨迹,重温那时候的师生情、同窗谊,怀想老少齐聚,弦歌一堂求学问真的欢快愉悦,再现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文化重建的历史风云,让后人凭着文字的引领,听闻近代以来最有活力、最富进取气象的“少年中国”,平地起惊雷的颤音,想象一个古老国度迎来新的转机,焕发新光彩的时刻,重返历史现场,体认那份自信与坚定,乐观与进取。“不在场”的我,却感同身受。

醉心个人青春缅想的陈平原,书写青春,致敬青春,兴发大都起于一己之思、之感,从个体经验切入,限定在个人亲历亲见的人与事,但他又不拘囿于个人的好恶与得失,欢愉或郁闷,而是把一个人文学者的情怀志趣、价值理想、学术素养、专业训练和现实关怀融入生命个体,编织成个人趣味与个性特色鲜明,又富于浓郁时代气息的“别样”的“青春之歌”,将一个学养广博、积累深厚的人文学者,对于现代大学的理想样貌、精神面相与一个时代的社会、政治、文化、学术氛围,浑然融合在一起。不能不说,这是作者与时代同步,与时代同行,得天独厚的“江山之助”,是作为一个时代的亲历者、见证人才有的幸运。

《怀想中大》非常个人化的日常叙事,譬如说《我回母校讨诗笺》《我的大学第一课》等等。一般读者——尤其是当代青年,或许会兴趣不大,读起来会有一点“隔膜”。倘或经过良好学术训练的研究者,那就可能视若珍宝,爱不释手。再举例说,作者大学四年在中大所修课程,1980年上半年中大中文系各年级课程安排一览等,经作者用心组织,用文字一一记录,都成了他个人化青春叙事的精彩桥段。附上档案复印件作支撑,真实性和可靠性绝对有保障。这些言之凿凿的佐证,无疑是研究当代中国思想史、文化史、学术史和大学史宝贵的第一手资料。作为文学史家的讲叙者,眼光、趣味、深厚老到的学养和跨学科的视野、识力,保证了本书的学术品味和研究价值。

大学校园生活的青春叙事,无疑是个热门话题,就像五彩纷呈的“万花筒”。妙笔生花的作家、文学青年,或许更偏爱大学校园里的风清月白,意气风发的俊男靓女,喜欢拾取课堂内外趣味性强,又吸引人、感动人的奇闻异事,或是各种“八卦”,有的干脆沉迷大学校园少男少女“人约黄昏后”的卿卿我我、情情爱爱。《怀想中大》与这类轻盈、绵软又佻挞的风格、趣味完全不沾边,它厚重、实在,富含思想、精神、文化和学术价值,是写实的青春叙事,是值得研究和品读的上世纪著名高等学府的大学生活。

其时,大学生课程很少,考试也稀罕,大学生读的书,却很多、很杂,中外古今,文史哲经法政,各取所需。课堂内外,思想的碰撞,学术观点的交流、对话,自由而活跃,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并非嘴上过过瘾的空言,是落实到具体行动的实干。大学生跨校、跨专业甚至过长江、黄河寻找精神同道,探讨学术真谛,也绝非个别案例。是那时候一所著名大学校园里最迷人的风景。那时候,老先生、任课老师,不会以专业、学科的名义,给学生印发厚厚一叠必读书目,也没有公开发表论文的“刚需”。大学生、研究生漫无边际地、自由自在地凭着自己的爱好趣味阅读、研究和写作,任意驰骋个人想象的创作,或引经据典的考证、著述,一概率性而行随意挥洒。那时候,大学课堂没有延伸性、拓展性阅读的噱头,跨学科、跨专业选课的制度,也都还没有降生。大学生身心灵是自由的、健康的,读书无禁区,研究无边界,是学界的普遍共识。游心又游目的潇洒风流,激清扬浊的豪情意气,令人追怀不已。相较于现在,学生的课程越来越多,读的书却越来越少,日子越过越乏味。怎能不令人唏嘘不已,感慨万端。

《怀想中大》又可视为陈平原的大学叙事。虽说作者的身份底色是文学史家,但他也研究百年文化史、学术史和中国大学史,涉及领域众多,著述宏富见解独到。研究中国大学史,他撰有“大学五书”。抗日烽火中的西南联大,是作为个案深研细论的。出境/国讲学、访学的空隙,专门研究过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北京大学是他职业生涯的舞台,成就了他的学术事业和社会声誉,所以他研究北大,顺理成章,亦在情理之中。《怀想中大》显然不是研究大学史的学术成果,是作者个人亲历、亲见的回忆与追怀。叙事技法上,或许有一些些吴咏慧《哈佛琐记》的影子。作者不仅津津乐道康乐园那些日子,不受约束、自由放达,醉心书海孜孜不倦的攻读,更是眷念师生间心领神会、无声胜有声的默契。中大校园里,那些既守护师道尊严的戒律,又不失仁蔼、慈和与宽容的学者,随着陈平原虔敬的访候、拜谒,使本书读者有机会一一领略老先生往日的风采、神韵,读之令人动容。作为学生的陈平原,研究苏曼殊自有心得,写成论文后,怀着忐忑送呈老师黄海章先生教正,黄先生尽管不支持学生的研究思路和论说进路,还是首先肯定“文章写得漂亮”,然后才说“但我不喜欢”(《花开花落浑闲事——怀念黄海章先生》)。那份包容,那样的豁达与大度,应该可以树为后世典范。导师陈则光先生有意留陈平原在中大任教,学生想的是去北大读博士,老师虽然心有不悦。然而,不舍归不舍,则光先生还是写了报考博士研究生的推荐信给北京大学,支持学生北上求学(《此声真合静中听》)。

今天的大学校园里,有此雅量的教授、学者,还有吗?求学路上,得遇这样的良师益友,怎能不令人歆羡不已、感怀不尽呢。正是因为中大有一批爱才、惜才,又宽厚、开通的老师,才成就了当代学界被广为传扬的佳话——“中大学生北大教授陈平原”。

陈平原大学叙事的旨趣,立意在于建构开放、包容、多元的大学校园文化。譬如说,大学的人才培养范式和规则,陈平原认为,主事者既要为中才立规矩,又要为天才预留空间,要有奇才、偏才、怪才、鬼才,不世出的特殊人才的出口和通道。如此立论,耐人寻味。这分明是身为导师职业生涯的感悟、体会与讲叙者个体成长经验融汇贯通的思想成果。陈平原自己指导的博士研究生,著有《琴史与琴器》的王风,若是拿现在大学的专业方向、学科目录对号入座,中规中矩地为他找个摆放位置,或许会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可他在北大,就是有许多人“粉”他,选他课的学生也很踊跃。

大学之大,在于有大师,业界早成共识。《怀想中大》显然有意为大学之大,提供更多的阐释空间——那就是大学之大,应该还有包容、开放等意涵,即“有容乃大”,能容纳天赋异禀的特殊人才,容得下突破常规、惯例的各种创新和离经叛道。前面说的北大中文系领工资,却埋头研究琴史的王风,某些人眼里或被认为“不务正业”,而他却做成了前人未曾做成的一番事业,著成《琴史与琴器》填补了人文学史上的一块空白,这也是大学之为大,应有的题中之义吧。

于是,定位为中大中文系校友献给母校一百周年华诞的青春书写,却不能自已地从当年自己老师书里“贩来”蒲蛰龙院士、江静波教授的逸事趣闻。蒲蛰龙院士是著名昆虫学家,“术业”之外,小提琴拉得非常好,还应邀参加“羊城音乐花会”的演出。微生物学家江静波教授创作长篇小说《师姐》,一度成为畅销书,荣获广东省“鲁迅文学奖”,后来,小说还被改编为电影。接着,作者又津津乐道补叙曾为中大知名教授黄际遇的往事。黄教授曾是中大数学天文系主任,兼教中文系“历代骈文”课程,擅长书法,上课时用篆文写黑板,课堂之外,又是围棋高手。这些,跟中大中文系关系不密切,亦非作者求学期间的亲历、亲见的事,按理不在“怀想”之列,《怀想中大》却娓娓道来。

作者构建理想大学校园文化,挖掘一百多年来大学文化传统,提升国人关于大学的基本认知,描画大学该有的样子,不只为大学造像,更重要的是为形塑大学校格,为现代大学培根铸魂。其良苦用心昭然可见。本书第四辑“校园文化”就更直接、更集中了。

《怀想中大》虽说是作者的青春叙事,其实大部分篇章写于最近十多年,是主人公学术成就卓著,声望日隆之后写成的作品。作者或许正是以此致敬青春,“怀想”只是他“对话”一个生机盎然时代的方式,是他“对话”作为思想与精神资源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替代性表述。

因而尤需留意作者昔日热血青年与当代知名学者的双重身份。可以说,本书是青年的热情与中年的知性、睿智相互激荡的产物,是一位学术名家,思想深度、广度和成熟度都达到高度饱和状态后,以个体生命经验为物料建构起来的大学叙事。这将是后人感知、理解一个伟大时代殊为难得的读本。李辉说:“当真实的个人化记忆大量出现时,我们对历史的认识才有可能更加接近于原状。”[李辉:《大象人物自述文丛总序》,《冯亦代自述》,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页。]我深以为然。


编辑|蔡杨

审核|梁佳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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