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和陈之初的交往——从一副嵌名贺联谈起
发布日期 : 2025-10-31 11:41:27 文章来源 : 潮州日报 潮湃新闻客户端

饶宗颐和陈之初的交往

——从一副嵌名贺联谈起

□ 余克光

近日,读到第七任西泠社长饶宗颐先生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旅居新加坡时,祝贺香雪庄主人陈之初新居所作的嵌名联:得有之人力振古,最宜初日此观鱼。以行书笔法写金文,堪称一奇构。

饶宗颐以选堂为号,字固庵。获法国汉学儒莲奖,著闻中外,精通文史,学术蜚声,其诗词斐然可观。他把中国对联概括为“简化的诗”,“是诗的缩影”。在香港“梨俱室”和“爱宾室”所撰联句往往是集经学、史学、甲骨学、文学、艺术学于一体,引经据典,述志抒怀。其联语,有晚唐人的诗词风格。他少年时代就对“楹联好之尤笃”“常对曩贤佳句,如璎珞之足移我情。颇喜笔阵纵横,比旃檀自堪讬清兴。”趣说是“徒供享帚,聊以自娱,实昧通津,但资博噱而已。”

此七字嵌名贺联,很巧妙地将“之初”二字藏于其中。联句简练,语意有浑成之妙,富含情谊。上联用“力振古”巧对“此观鱼”。一个“力”字,准确概括了友人是著名企业家,又是嗜好文物的收藏家;“此观鱼”则道出了厝主新居装饰的新颖和香雪斋主慕庄子“观鱼知乐”之情趣。

陈之初(1911—1983),祖籍潮州潮安,原名兆藩,斋号香雪庄,取意“梅花之清香”。生于新加坡,在东凤镇长大,1928年返回新加坡,从学徒做起,创办“长丰”和“隆荣”商号,经营胡椒甘蜜橡胶咖啡等土产,贸易以胡椒最为大宗,业务遍布世界各地,有“胡椒大王”之美誉。乐做慈善,精鉴赏,喜收藏,以书画,陶瓷,端砚和印章四类甚丰,与黄曼士“百扇斋”,刘作筹“虚白斋”,杨启霖“袖海楼”并称为四大收藏家,闻名于东南亚。

1966年,新加坡大学为中文系教授一职发布国际招聘遴选,时年50岁饶教授递交了应聘申请,夏天,在法京接到星洲大学校长林大波(应为林溪茂1913~1967)教授的聘书函,以该校中文系首任讲座教授、系主任见邀,聘期是九年。

此时新加坡刚从马来西亚联邦独立,成立共和国。新加坡一名,出自梵文Singapura,义为狮城。先生对其独立自主的环境和人文印象很深,其时总人口160万,华人占了74%,“潮州话”通行于整个国家城市,语言是母语,更有亲切感,对于内人生活上也方便,长住新加坡不成问题。新加坡大学位于武吉知马,始建于1905年,前身是英皇爱德华七世医学院和莱佛士学院,1962年更名为新加坡大学,1980年与南洋大学合并,即今天新加坡国立大学,是全球顶尖的学府之一。对于这次应聘,待遇高,环境好,期许向往,心情也愉快。他评价星洲:“自古华人海外立国,而能厕于强国之林,不以幅员之小而降其声威,不以人口之少而减其盛美,孰有如今日之新加坡国乎?”

饶教授迟延至1968年8月,始莅狮城,开始上任。原新加坡大学校长林溪茂已去世,现任校长是杜进才(1921-2012)。先生的师友、门人严耕望、罗慷烈、罗香林等8人成立了“饶宗颐教授南游赠别文集编辑委员会”,各自撰文赠别,后编印了中英文版《饶宗颐教授南游赠别论文集》,欢送应聘前往星洲讲学。在离开香港前夕,赋词二首,惜别诸学友,词曰:

百年只一霎,珍重在须臾。至人用两致一,寸寸即工夫。尝踏重关万里,又绕离亭千树,飞隼击平芜。苍山渺无际,平地总长途。

古今事,争旦夕,费踌躇。藏天下于天下,莫笑愚公愚。定久便知慧出,霜重自然冰至,辛苦待舂锄。栏外春如旧,一任子规呼。

定居新加坡,打包行李,请人帮忙,用了二个月时间,除了生活用品,最大数量是一万册书籍,装了上百箱,古今中外各种版本,不泛有做学术研究工具书,先生极为看重。由于人地生疏,住所未稳定下来,存放成了问题,这时候,学校一个职员好热心,介绍企业家陈之初认识,那天,一见面,遇到“胶己人”之亲切,陈之初被饶教授的人品、谈吐和学问产生了敬慕之心,宴请了精细的潮州菜,有说不完的家乡话题,随后,同意将其带来书籍先放在他家里,解决了后顾之忧,一家终于放下心来,与之初也成了艺友。在新加坡的第一个中秋佳节,月圆之夜是在香雪庄度过的,抚琴品茗,迟迟不见月亮的影子,诗情有感,赋诗一首:“凉露秋情动碧空,海滨溘舞苇条风。霜娥此夕应无恙,一夕为君咒钵龙。”后又写“胡姬花下作”“学苑林杂题”“望江南”等咏怀星洲气象景物诗作。

两位来自潮州老乡,有一见如故之感。之初年长饶教授6岁,潜心商业,待人和蔼,相交有道,偶有著述,嘉谟懿行。饶教授与大学同事、华人华社、学艺界朋友,有蔡梦香,陈文希、龚道运、梁荣基、林子勤诸君子好古乐道,雅聚学艺,作诗填词,斟酌切磋,乐在其中。期间,得遍读陈之初庞大藏品,大饱眼福,尤以徐悲鸿任伯年书画数量最多,看徐悲鸿撰写《任伯年序》;为陈之初的画像;《梅雀争春》《双喜图》《丰年》等作品。任伯年的《八仙图》四屏,《钟馗立轴》《远公相马图》,任伯年作品多达上百幅,还有于右任、黄宾虹、黄君璧、何香凝、丁衍庸、赵少昂等力作,各家风采,叹为观止。一幅齐白石《三馀图》,画中题记云:“诗者,睡之余;画者,工之余;寿者,劫之余,此白石之三余也。”他说 ,我以长短句为梦之余,琴丝为悲之余,考证为唾之余,来对应白石老人的题跋,这是自嘲,即兴写下“清平乐”词赋:“算归来者。绮梦无人惹。白眼朱弦权结社,何必似雍门也。著书密密行行,三余自馈贫粮。咳唾频抛可惜,新来视且茫茫。”

在饶教授身上,有种踏勘的治学方法,喜欢用哲学心态,深入考索,从上向下看问题,在学术研究上创下多项第一,被学界所称道;在艺术上他同样以学人独特触角,去发现问题,研究解答艺事上的疑点。当览观陈之初所藏的心畬摹写宋李公麟《丽人行图卷》时,连夸工丽绝伦,说伯时原物尚存故宫,指出今日所看画中王孙的题识作明妃出塞,是一时的误记,考证欠缺,随后应之初之邀,漫题二绝:“请看近前丞相嗔,长安杜曲屡扬尘,银钩妙笔工描绘,聊匹春蚕更可人。驰驱正是出宫门,秋草何曾塞日昏。老眼误题堪绝倒,云旗雪幰待重论。”

在《清谈录》中他回忆,“他(之初)有一个原则任何人来新加坡办展览,他都要购一张画。徐悲鸿也受他帮助过”“陈之初非常有趣,后来自己盖一间厝,周围(墙),全部用玻璃装饰,里面养金鱼……”。之初生意如日中天,拥有雄厚经济,乔迁大住宅至伯恩茅斯路70号,将新居墙壁四周装饰玻璃,养起了金鱼,这令饶教授甚觉好奇,将此事写入贺联中。陈之初是一位儒商,赚了钱,从不乱花,眼力高超,只要是看好艺术品,从书画到陶瓷,购下把玩珍藏。业务闲暇,游心艺事,设立“陈之初美术奖”,出版《陈之初藏任伯年画集》《香雪庄书画选集》,《香雪庄藏印》请叶恭绰,齐白石题签,分赠海内外学术机构和文人雅士。

但事与愿违,四年多来,饶教授在新加坡甚为压抑,虽是大学里唯一的中文系教授,但才华难施展,从《冰炭集·小引》中可见一斑:“胸次罗冰炭,南北阻关山。我愁那可解,一热复一寒……”此诗句,是当年处境的写照,学术氛围受到限制,坚定以中国文化为重,积极学力于海外拓殖,先人着鞭,笃学精思,在大学任上,教务之外,访友,逛书铺,考察古迹,注重人才,带学生走遍星马每一角落,访寻华文碑刻与会馆资料,考证其年代,并着手完善之前初稿《新加坡古事记》。这个过程,发现这些碑刻没有文献记载,便另辟途径,利用一批丰富的马来西亚材料,由此开了金石学在国外的先河,全书以实录类,政书·公牍类,日记·游记类,地理·杂述类及散文·诗词五类编辑,德国学者傅吾康作英文序言。这部专著无疑是对新加坡学术领域、历史研究作出的重大贡献。

1970年,陈之初出资助印饶教授编著《欧美亚所见甲骨录存》一书;由香雪庄出版《选堂书画集》。早在五十年代,饶教授已在新加坡报刊发表学术文章,至七十年代,《南洋商报》《新社学报》等刊发《安南古史上安阳王与雄王问题》《新加坡古地名辨正》《新加坡古代名称的检讨“蒲罗中”问题商榷》《星马华文碑刻系年(纪略)》计30多篇论文。1968年的《固庵词》,1969年《长洲集》(抽印本),1972年整理此期间所作的118首诗词,集为《冰炭集》。在香雪庄,借助斋主丰富的藏品:宜兴砂壶。抱壶纵观,加以考论,著《香雪庄藏砂壶》,称赞其“所庋宜兴砂壶尤为一时之冠”。用翔实的资料完成了《供春壶考略》一文,填补了宜兴壶研究的空白,在新加坡传为佳话。这是两人友谊象征。

当时,饶教授一家在新加坡的住所名曰“借田园居”,位于新加坡罗斯道左侧8号,(现已拆迁)是一处单独庭院,于武吉知马校区对面大学道,往左边垂直小路,步行即到,院中花卉竹树郁郁葱葱,室内读书自适,作画写字,正是文人天地,有《借园田居和陶五首》《种花二首》诸诗,先生有词云:“嫩箨高篁新间旧,遮莫树竿,胜抵千株柳。画笔秋来添古瘦。疏窗影坠寒光透。”1973年中秋,提出解聘,举家返回香港之际,作词“忆秦娥”,别在叻友好:“癸丑中秋,留别星马知交,次王叔明韵。花疑雪。开门且纳中庭月。中庭月。云衣低护,有圆无缺。南溟道是清游歌。湛湛江水徒心折。徒心折。苍山难老,谩劳伤别。”

这段时期,他不局限于星洲,往返于美国、印尼等国家和地区访问、讲学,任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客座教授,主讲先秦文学,又任法国远东学院院士,回香港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系主任。在南洋其学术是丰硕的,是站在世界前沿。留学彼邦,苦心孤诣,创作整理了大量的诗词,搜集新马历史、华人华侨历史以及南洋诸多史地材料,笔研专篇,发愤稽考,勒成专著,充实了学术成果,开辟了中外关系史新页。


来源|潮州日报

编辑|郭洵汐

审核|梁佳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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