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观潮剧《彩楼记》,让我记起一个潮州民间故事:
且说那一年,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进寺庙问卜,求得一签:“头戴烂笠,壁上骑马,芋艿生芽,破网打鱼。”和尚见状,便随口释签:“头戴烂笠难遮羞,壁上骑马会落地(第),芋艿生芽要断头,破网打鱼枉费心。”话音刚落,“窝囊男”脱去破烂外衫,露出一袭光鲜锦袍。和尚这才晓得来人竟是新科状元吕蒙正!他身似风打树,头如鸡啄粟,先道歉,再解释:“头戴烂笠出头天,壁上骑马活神仙,芋艿生芽是要种(中),破网打鱼鲤闯眼(吕状元)。愚僧有眼无珠,恭喜恭喜!”
诚然,生活让人懂得:易退易涨山坑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彩楼记》中,并无什么解签和尚出现,却有诸多角色演绎了生动的人性,其势利和庸俗,堪比前文的和尚。
戏开头,相府不允千金刘月娥择吕蒙正为婿,把他们逐出家门。谁料结局穷小子中状元。这下子烈火烹油,吕家寒窑门口顿成报喜闹市。
丫环梅素:“恭喜贺喜,小姐选得乘龙快婿。”刘月娥:“何劳你这般奖奉。想当初你无故狂言嘲讽,把他比做雨淋鸡,那寒鸡今做了朝阳鸣凤!”
梅素倒也识势,边说边跪下:“小姐鸾睛与凤眼,风尘中选中寒士化乘龙。小姐你福大量大,望恕我当初朦胧。”
刘月娥自有襟怀:“小姐不与你一般见识。”
另一个重磅人物是刘小姐的“老政府”,宰相刘懋,当初拒婚,话说过头了,什么“文章赛不过孔孟,学术压不过苏张。”“有志就该登金榜,相府难招白衣郎。”如今,屈尊到女婿寒窑探访。岳婿父女一场混合对话,也尴尬,也有趣:
“恭喜贤婿,得中状元,可喜可贺。”
“若非岳父福庇,焉得如此?”
“爹爹,女儿招个穷酸秀才,玷辱了堂堂相府,今日本当过门谢罪,何劳爹爹称赞?”
“夫人,今日相爷过府,莫得出言,冒犯尊长。”
“如此说来,相公倒也晓得进退。”
“贤婿啊,女儿!如今贤婿高中,紫袍加身, 过往之事,一笔勾销了吧!”
吕蒙正则顺风倒腊蔗,借紫袍说话:“紫袍啊紫袍,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呵。正是紫袍才加身,路人也相亲。凡鸟成彩凤,寒儒变贵人。”
刘月娥:“堪笑人情,昔日何薄今何亲?当初将儿赶出,冷落荒村,独守清贫。苏秦还是旧苏秦,寒门敢把朱门认?
刘懋致歉,倒也真诚:“贤婿,女儿。悔当初,未识贤才便相弃,只重衣衫不重文。 冬寒方知一枝秀,望把前事付烟云。”
此刻,倒是老家院的周旋给了鼎力一助:“状元爷,你量比东海大十分。若不是相爷命女选佳婿,何来这夫荣妻贵满堂春?若不是相爷迫女受寒馁,何来这苦尽甘来聚天伦?”话说得在理,入情。岳丈虽有错,还得谢谢这位开明的父亲,尚无《非诚勿扰》节目的宋代,谁敢开女儿自择佳婿的先例?
梅素也来个打圆场:“小姐。你当念生身之本,怎舍得骨肉深恩?不看僧面看佛面,当念夫人情意殷。”梅素的话中话是:“若无老夫人送钱送米,没有盘缠赴考,怎能有今日状元?”
诸位,观戏也如读史。据宋史载:吕蒙正三次登相位,封许国公,授太子太师。其为人宽厚正直,对下宽容有雅度。某次过御殿,阁廊下一官员议论他“资历浅,难当宰相重任”,下僚要探究是何人所言,吕曰:“看清了今后难免互存芥蒂,不看也罢。”这正应了一句俗话:“宰相肚里好撑船”。韩信受得胯下之辱,秦琼也有卖马之窘。大政治家、大学士的气度,自是与一般人不同。吕状元当然晓得拿捏分寸。
在戏言戏。有一句话说得好:初看不知戏中意,再看已是戏中人。诸位,换作是你,此时面对的是岳丈,咋办啊?得让人时且让人。在官场上混,还得团结处处梗阻的反对派呢,何况,自家尊长并无隔夜仇。毕竟,世上不可能个个是圣贤,趋利忘义反倒是常态,如水环岸,如空气包围着我们。一千年前的吕状元啊,当然晓得:处世必须懂进退,做人应该有雅度。这就顺势直下,有了全剧的最终一场:翁婿两家“京城会”,大团圆。
人们或许记得:剧中另一“爆粗”大王,曾经大扯“假耳环,换我猪肉骗神祗”的屠户兄,此时再无与吕蒙正夫妇纠缠的机会。若是相遇,话该如何说?会不会像《范进中举》中的屠夫岳丈一样,猛掴自己几下耳光当份贺礼呢?

文字 | 陈放
编辑 | 翁纯
审核 | 詹树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