蚝,名称多多。如吃“蛎房、蚝山、蛎黄、蛎、海蛎子、蚝”等。常见的叫“牡蛎”。为什么叫此名呢?这须从“牡牝”的本义谈起:“牡”字,读mù,潮音读[亩],其本义1.动物的雄性。《诗·邶风·匏有苦叶》: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意为:济河水不浸车轴头,雌野鸡叫着求那雄。济:水名。源出南济源县王屋山。轨:车轴头。)《史记·封禅书》:“祠黄帝用一枭、破镜(一枭,鸟名,食母;破镜,兽名,食父。)……马行(人名)用青牡马(用浅黑色的雄马)。”2.男性生殖器。汉·东方朔《神异记》:“男露其牡,女张其牝。”3.阳性,与“阴”相对。《素问·金匮真言论》:“阳中之阳,心也。”唐·王冰[注]:“《灵枢经》曰:‘心为牡藏’。牡,阳也。”……“牝”字,读pìn,潮音读[贬]。其主义项为1.动物的雌性。《太平广记》卷434引唐·皇甫□《原化记·光禄屠者》:“光禄厨欲宰牝牛,牛有胎,非久合生。”2.牝户,阴户。雌性生殖器。(见前引东方朔语)《金瓶梅词话》第52回:“(潘金莲)熏香澡牝。”3.阴性,与“阳”相对……总之,动物(特别是鸟兽)的雄性曰“牡”,雌性曰“牝”。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曰:“蛤蚌之属皆用胎生、卵生,独此化生。纯雄无雌,故得‘牡’名,曰蛎、曰蚝,言其粗大也。”
潮州有蚝,其原始文献就目前所见,应推“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他在《初南食贻元十八律协》诗中的首段说:
鲎实如惠文(按:战国·赵惠文王有感于儒家服式的“宽袍大袖”,向少数民族学习,称“胡服骑射”。他所发明的帽子称“惠文冠”,恰像鲎鱼的外形。),骨眼相负行。蚝相粘为山,百十各自生……
该诗作于何时何地?历代《韩集》注家认定:“抵潮州后作。”但钱仲联先生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中说:“前《赠别元十八诗》,寻其叙述,盖途次相别,则此诗不应为抵潮州后作。”受其影响,周松芳在《岭南饮食文化·味出潮州》中认为上诗“与潮州饮食则毫无关系。”而对“南食”的解释:“因其固有的特质,以及外人的不了解和难接受,而被称‘南食’。元和十四年,韩愈南贬潮州,行经广州附近,初尝南食,便深觉如此,作《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
该诗明明有“我来御魑魅(按:《左传·文公十八年》有“投诸四裔,以御魑魅”之句,指荒凉、边远的地方,非指害人的鬼怪),自宜味南烹。”上诗结句:“聊歌以记之,又以告同行。”(朱熹《韩文考异》说:“‘记’,或作‘寄’。”)咋能言“行经广州附近,初尝南食”呢?至于“南食”有人认为是泛指岭南饮食。韩愈十岁时随其兄韩会远贬韶州,居住年馀;三十六岁时本人又被贬韶州阳山县令,亦住年馀。所以,对“南食”已经熟悉,诗中还有句曰:“其馀数十种,莫不可叹惊。”请问:一般的聚会,会有这么丰盛的菜式吗?何况,诗题中首字还郑重其事地着一“初”字!(“南烹”和“南食”,实为同样的内涵)综上所述,“南食”指潮州菜,而连上几十道菜的盛宴,亦只能是韩愈抵潮后,当地下僚为新刺史接风洗尘的官宴,迨无疑义。
在韩愈笔下,《初南食》诗展示了中唐时代潮州菜的真实风貌。(参见拙作《潮州菜史话 ——雏形期》,载中华古籍出版社《拙庵论潮丛稿》,2019.12.)该诗虽篇幅不长,除艺术成就外,还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
北宋方勺《泊宅编》曰:“闽中无石灰,烧蚝壳为灰。十八年桥乃成(按:指福建泉州的“洛阳桥”。自庆历元年至嘉祐元年[1041-1056]泉州人李宠始建到蔡襄任泉州知州,刚好经历了18个年头),即多取蛎房散置石基上,岁久延蔓相粘,基益胶固矣。”潮汕人处于面海、近海地区,多就地取材,建房子的“石灰”惯以蚝壳、贝壳类壳烧成灰,称“贝灰”,或出于此。据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说:“南海人以蚝房砌墙,烧灰粉壁。食其肉,谓之蛎黄。”亦有此说。
北宋学者、官至太子少师的苏颂在《新仪象法要》中谓:“(蚝)今海旁皆有之,而通、泰及南海、闽中尤多。皆附石而生,相连如房,呼为‘蛎房’,晋安人呼为‘蚝莆”。初生只如拳石,四面渐长至一二丈者,崭岩如山,俗呼‘蚝山’。每一房内有肉一块,大房如马蹄,小者如人指面。每潮来,诸房皆开,有小虫入,则合之以充腹。海人取者,皆凿房以烈火逼之,挑取其肉。当食品,其味美好,更有益也。海族为最贵。”苏颂系江苏丹阳人(距镇江市不远,大运河流经此地)。敢下“海族为最贵”的赞语,堪称评价极高。
食蚝的记载,始自南北朝·北魏之贾思勰。其《齐民要术·炙法》谓:“炙蛎似炙蚶。汁出,去半壳,共奠(按:奠diàn:《广雅·释诂四》:“奠,置也。”有“置放”义)。如蚶别奠,酢(醋)随之。”可见,北魏盛行“炙蚶、炙蚝”之法。时至今日,改用“吃生蚝”的食法(如潮州、法国等欧美国家),拌以酸甜酱料,味道更隽永。潮人又发明了“蚝烙”(将生蚝加葱花、淀粉、鸡蛋等生煎至焦黄),成为潮州饮誉海内外的著名小吃,将“蚝烙”沾点鱼露加胡椒粉的佐料,顿时满口甘香肥美,妙不可言。
北宋的梅尧臣(好焚香、有“梅香”之号的梅询从子。字圣俞,工深远古淡之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自以为不及。)亦喜食蚝,尝作《食蚝》诗,将蚝喻为“青襕(按:古代衣与裳相连的长衣下摆所加的作为下裳形制的横幅之称)流玉膏”。诗中有句曰:“若道攻取难,饱食未为饕(按:古代把贪婪地吞食称‘饕餮’)。”食蚝之兴味始终不减。
南宋的刘子翚(字彦冲。以荫判兴化军,年三十因父死难,哀毁致疾,不堪吏事,辞归武夷山,讲学不倦。朱松(朱熹之父)死,以熹为托。熹问入道次第?子翚曰:“吾于《易》得入道之门。”学者称“屏山先生”)亦喜食蚝,写有《食蛎房》诗,中有句曰:“微物倘见知,捐躯不足惜。”连食蚝“舍命”都“不足惜”,可知他对蚝的美味之迷恋程度!
南宋的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野客,江西吉水人。登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官至秘书监、宝谟阁学士,卒赠光禄大夫,赐谥文节。万里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并称“中兴四大诗人”。据《宋史·杨万里传》:“寻提举广东常平茶盐。盗沈师犯南粤,帅师往平之。”宋代无省府之设,“提举广东常平茶盐”,掌常平、义仓、免役、水利等政务,可算是“省级官员”,故可“帅师往平之”。于南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腊月十日至九年正月初二日,在潮州不过二十几天。据《钦定<四库全书·诚斋集>》卷十六——二十《南海集》,留有诗作二百馀首,杨万里创辟了一种新鲜泼剌的写法,世称“诚斋体”。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评曰:“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在潮州期间写过《食蛎房》诗,文如下:
蓬山侧畔屹蠔山,怀玉深藏万壑间。
亦被酒徒勾引着,荐它尊俎解酡颜。
蓬山,指蓬州古城(按:据雍正间陈树芝《揭阳县志·沿革》:“明·洪武二年[1369]……是年置‘蓬州守御千户所’于夏岭村。”今属汕头市区西北部)桑浦山东麓。因蓬山近海,唐宋时韩江出海口尝一度在此,故有“蠔(即蚝)山”。“怀玉”同“怀璧”,指美味的蚝肉有如怀中拥有玉璧而“深藏万壑间”。“勾引”有引诱,招引义。唐·杜甫《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诗:“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妬红花却倒吹。”杨万里虽为“快镜式”诗家,而腹笥丰厚,熟用成词。《食蛎房》第三句虽然是匪夷所思”之句式,但“句句有着落”。尊俎,亦作“罇俎”。(唐·韩愈《桃源图》诗:“争持酒食来相馈,礼数不同罇俎异。”尊,盛酒器;俎,古代祭祀、燕飧时陈置食物的礼器。)酡颜:饮酒脸红貌。(唐·白居易《与诸客空腹饮》诗:“促膝才飞白,酡颜已渥丹。”)因第三句是“亦被酒徒勾引着”,故结句为“荐它尊俎解酡颜”。可见,要当“快镜式”诗人,腹笥不厚(即俗语说的“肚里没半点墨水”)是绝对不行的。
(参见周建苗《蚝的前世今生》,载《潮州日报》2023.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