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丹玉
原本,旧宅有许多守护人,然而,那终究是属于上上一辈人的故事了,谁又记得清呢。
作为一座建成于咸丰三年的府邸,它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我半点儿都不担心它的倒塌问题。连铁钉子都敲不进去的墙壁,足以撑起我的信心。
旧宅宏阔深邃,每一位走进过的人都难忘记。只可惜,偌大的一座宅院,如今只剩下两个房间有人居住,其余的都空置了。曾经金碧辉煌,如今颓唐老旧,荒废度日,不能不令人感慨万分。
忽略那烟熏、加建等诸多人居住过的痕迹,旧宅风姿尚存。细心的人可以在细部窥见它的美丽。譬如那些装饰在墙上的石雕板,“厅前屐”上的镂空木雕,至今都保存完好。
正厅门前,精美的圆形石刻壁画“双凤朝牡丹”,一派富丽堂皇。但我更喜欢大门两侧雕刻的雄狮和巨象。它们身躯健壮,披金挂甲,呲牙咧嘴,威风八面,如天神下凡。
近四十年来搬离这座府邸的族亲们,各家都指定了旧宅守护人。我们家指定的是小姑。
小姑曾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幼时的她伶俐可爱,常有惊人之语,长大却是言行得体,办事极有分寸,因此深得我爷爷的欣赏。他将旧宅守护人指定为她,我父母、姑姑们都没有什么异议。
守护人亦有自己的事业与家庭,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百年老宅里。小姑已经早早搬离,她住进了城区的楼房。
小姑忘记她的守护人使命了吗?没有。
她像一只候鸟,一个月就来一次迁徙。来了就打扫卫生,修复门窗墙壁的小小问题。在她的保护下,旧宅顽强保持着自己的体面。
前年,旧宅屋顶上,曾有鸟儿拉了一粒粪,就给种下了一颗榕树种子。那榕树种子发芽抽条,慢慢儿长成一棵树。树虽小,但长势惊人,压塌屋顶是迟早的事。
小姑忧心忡忡,请来族亲商议对策。她听从亲人的建议,从隔壁村请来师傅,终于把难搞的“树患”给解决掉。
鸟儿虫儿们不来相扰的日子,便是老宅子的安生日子。
这天,小姑又乘坐两块钱的公共汽车,回来巡视宅院。
来到大门口,只见两扇朱红门扇紧闭。凹肚门厅左侧的花岗岩底座仍在,右边的却空空,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小姑细细一想,呀!这不是少了个囫囵圆的石缸!
这石缸是由整块花岗岩石头凿刻而成的,代代祖先在里边种植荷花,放养金鱼。原本是摆在庭院里的,后来因为庭院里砌起了猪圈,就把这没用的石缸挪到门肚子里,一放近百年。今天石缸怎么可以消失不见?
小姑赶忙去捶门。大门门板是整块的杉木,厚七八公分,单靠敲是敲不响的。敲响了府内的人也听不见。小姑使出浑身力气,把门擂出声响来。不久,门咣啷一声被打开了。
“静端妹妹,石缸为什么不见了?”小姑急急地问。
“什么!”静端跳了起来。
“混蛋尖担弟,我跟他说不能叉我们的东西,他居然敢不听。我去找他要回来。”静端扯着嗓门大声嚷道。
原来村里一个绰号叫尖担弟的男青年,最近参与清障行动,开着叉车,把大池塘周围的杂物,逐一搬离。这本是一件大好事。怪不得,小姑刚才一路走来,发现池塘四周变得清清爽爽,泥土也显出新翻的红色。
小姑劝静端安静,说:“由我去讨。一是我辈分高,二是我如今住在市区,即使一时说话重得罪了人,平日不常相见,也少了一些怄气。”
小姑放下手提袋,原路折返去池塘边寻找尖担弟。果然被她寻到了,那楞小伙儿正开着叉车搬运几块剥落的烂墙皮。
小姑走上去,大喊:“文博,文博。”
尖担弟停住叉车,好奇地伸出个脑袋来张望。
“谁在喊我?”他问。
“你青婶。”小姑说道。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谁呢,知道我的学名。”
“对,是我。你小时候抓蟾蜍戏弄我外甥女,被我训过。今天我来问一下,你有没有见到我们旧宅门肚子里的囫囵石缸?”
“没有。”
“真没有?”
“你哪只眼看到我去搬你们的石缸?”
“你瞧,我没说石缸丢了,你怎么就那么清楚地说到?”
“不跟你瞎扯,别挡我,我要干活。”
尖担弟又启动叉车,缓缓地就要开上大道。
小姑跑到车前,双手张开,硬生生把车子拦下来。
“我是没有哪只眼睛看到,但是这天上不是有眼睛么?”小姑指着路道上边的监控摄像头。
“那石缸扔了就是废物,摆在门肚子里就是念想。多少年过去了,它安安静静摆在那里没有妨碍到谁。何况地有界,屋有主。你工作赚钱养家也是本本分分,何必做些越界的事儿?”小姑继续说道。
尖担弟本来不想听,偏偏字字句句又格外分明地顺着耳道钻进去,令人无法抵挡。尖担弟看了看天上的监控摄像头,怕这老太婆揪着他不放,闹上村委会乃至派出所,只好撇了撇嘴,答应去帮忙找一找。
“我找到了就给叉回去。”
“好!请放回原位。我相信你。”
小姑回到旧宅,跟静端交代了后续。就提起手袋,回城去了。
隔天上午十点,她正在家里熬制药汁,静端打来电话,说石缸自己跑回来了。说她一打开门,石缸就杵在原位。
小姑高兴地说:“来来,我发个红包给你,你拿去买包糖送给尖担弟,谢谢人家。咱老人家,退一步,让年轻人阔意些,多好着呢。”
小姑昨天绘声绘色讲了她的守护故事,然后,她说她要去广州带孙了。旧宅就交给我守护。我心里腾起一个梦想,我要将它改造成茶室,在庭院里种花种草,让阳光不再空照。这,该是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