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秋川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改革开放的春雷炸响时，潮汕后生李老四正蹲在榕树根上啃着番薯。那年他血气方刚，口袋里揣着经营卤水摊攒下的三百块钱，突然猛地重重一跺脚：“走！到经济特区深圳闯闯去！”谁曾想这一跺，竟踩出个枝繁叶茂的家族传奇。
遥想初到深圳的光景，当深南大道上还弥漫着夯土机的柴油味，李老四已在东门老街支起了“葵潭传统卤味”小摊。凭着每天起早贪黑的辛劳付出，卤味摊的口碑逐渐在街坊邻里间传开，生意兴隆。
一晃四十年过去，深圳从昔日的边陲小镇蜕变为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李老四的儿女们也在这座城市稳稳扎根，各自组建起温馨的小家，令人艳羡。而赤手空拳闯出一片天地的李老四，毅然回到潮汕老家，陪伴在年迈的老母亲身边，以尽孝道。
又是一年“千门万户曈曈日”的新春佳节，李老四家的门楣上，一幅鲜明夺目的“福”字高高悬挂，红得炽热，红得欢喜，仿佛将整个院落的年味都凝聚于这斗方之间，不仅映亮了门庭，更映暖了每个人的心窝。室内，红木太师椅上垫着精致的潮绣软枕，八仙桌上的金桔裹着蜜里调油的橙黄色外衣，宛如财神爷私藏的金元宝，散发着节日的喜庆与富足。而这浓郁的祥和气氛，并非一蹴而就，早在除夕前，李家已忙不迭地张罗开来。
家中女眷，从婆婆到媳妇、女儿，干起家务活来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她们进出厨房，抄起锅碗瓢盆，煎炒烹炸，动作娴熟麻利，将每一顿饭安排得妥妥帖帖。饭厅和厨房之间，隔着镂空木雕栏，炒菜盛饭、洗碗刷锅，里里外外一应一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洋溢着浓浓人间烟火气。
暮色四合，院子里的流水席已然摆开。按潮汕老辈人的规矩，这叫“食桌”——八仙桌上，潮州卤水与砂锅粥相映成趣，反沙芋头与隆江猪脚各领风骚。生腌血蚶在蒜醋中舒展成红玛瑙般的晶莹，狮头鹅在浓油赤酱中翻滚出琥珀色的光泽。李老四用乌木筷尖蘸起卤汁，双眸微眯，细细咂摸，感慨道：“没想到当年在葵潭村头摆摊，这锅老卤成就了我们这一大家子！”说话间，檐下的红灯笼随风轻晃，将百年老卤映得愈发晶莹透亮。家里家外的宾客们围坐一堂，席间推杯换盏，筷箸交错，笑语喧哗。晚辈们争相夹菜添汤，银勺磕碰瓷碗的脆响掺杂着劝让声：“爸，来！再吃块粿肉。”孩童们在桌间穿梭嬉戏，偶尔被长辈们叫住，塞上一口刚出锅的热菜，脸上绽开满足的笑靥。
李老四则不时端起朱泥壶，围着圆桌依次给客人斟茶。他用粗糙的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操着浓重的潮汕口音：“来来来，食茶食茶！”——每个音节都浸润了凤凰单丛的醇厚。
茶足饭饱，新来的客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墙上那幅气派的全家福。照片中，老老少少一字排开，颇有“规模”。客人眯缝着眼，眼镜几乎滑到了鼻尖，还是被错综复杂的家族辈分关系绕得晕头转向。最终，他无奈地指着照片问道：“那个穿白球鞋的年轻小伙是谁？” 李老四眼睛一亮，立马精神抖擞：“嘿嘿，那是我三孙女的男朋友，在‘腾讯’搞编程的，据说——代码敲得比写情书还溜！”就这样，他眉飞色舞地抖出一段又一段家庭趣事，笑得眼角皱纹堆成了菊花瓣。
话说当年，李老四二十刚出头已早早喜结连理。这事儿放在那个年代，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事。可谁能想到，这位李夫人竟是位“高产”的主儿，一口气为李老四生了四男六女，凑成了个“十全十美”的大家庭。更绝的是，等儿女们相继“开枝散叶”，又给老两口添了十几个孙辈，简直是“人丁兴旺”的活招牌。
每年临近大年三十，归心似箭的儿女们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地往潮汕老家赶，家里顿时欢腾起来，就跟开了闸的洪水，满溢着团圆的喜悦。孙辈们在院子里追逐撒欢，嬉闹声震得屋顶都快掀翻了，活像一群小猴子在开运动会。大人们围坐在客厅，泡着工夫茶，嗑着葵瓜子，东家长西家短地唠着，笑声一阵接一阵，闹腾得隔壁邻居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李老四稳坐在中间，身穿一件时尚的CK“潮牌”卫衣，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精神矍铄，看着满屋子的人，心里美滋滋的：“这才叫‘十全十美’呢，热闹得连年兽都不敢来！”一旁的李夫人则笑呵呵地忙着给孙辈们分糖果，嘴里念叨着：“慢点吃，别噎着。”可孩子们哪顾得上这些，抢到糖就一溜烟跑没影了，只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好像连空气里都飘着甜味儿。
李老四自从上了年纪，对晚辈的“终身大事”格外上心，逢人便劝：“赶紧结婚啦！” 这会儿趁着家里人齐，还认真地掰着指头喃喃絮叨着：“阿八阿十要抓紧，今年属鸡的和属蛇的最般配……”话音未落，七女儿捧着孕肚笑出声来：“阿爸，您不懂，现在年轻人都讲究星座啦！”
此时，一旁珠圆玉润的大媳妇正抱着四个月大的娃娃轻轻哄睡，凑近一瞧，小家伙粉嘟嘟的脸蛋，活像潮汕家家户户春节必备的发糕，软糯得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听说，远在深圳的六媳妇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小福星”呢！李老四得知这好消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咱家这是要开幼儿园了！”
茶香袅袅，李老四微阖双眼，思绪飘回了那些风雨兼程的奋斗岁月。望着眼前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景象，他心中感慨万千。自打改革开放以来，生活便如芝麻开花般节节攀升，一年更比一年充满希望与奔头。按他的原话来说：“眼下正是享受好日子的时候，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说完，他还得意地抿了一口工夫茶，咂咂嘴，仿若那杯中不仅仅是茶叶的清香，更有满满的幸福滋味，喝一口就能甜到心坎里。
平凡的日子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每一个瞬间。而这个家族的生命线，也在岁月的长河里绵延不绝，生生不息。李老四虽没读过几年书，识字有限，但人情练达，凭借朴素的处世智慧和敢闯敢拼的精神，愣是把一大家子的生活打理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咱家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热热闹闹、和和美美！”此话一出，全家人纷纷点头附和，笑声如同过年的鞭炮般热烈，连八仙桌上的葵瓜子壳都跟着抖三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