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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2

砚趣

□ 王吴军

我的书案上放着一方歙砚。

这方歙砚是去年春天的时候我在徽州访得的。当时,细雨迷蒙,店家将一方方的砚台排在老木案上,水珠沿着屋檐滴落下来,恍惚间,我竟分不清是雨声还是墨色在流淌。当我的指尖触到砚台上的砚池的一刹那,感觉仿佛有千年的松风掠过我的掌心,这是一块鱼子纹的老坑石制成的,银星点点,如星河沉沙,金晕层层,似烟霞出岫,我在抚摸它的时候,似乎能听见徽州工匠在凿石时迸溅出的清越回响。

读书时,看到一本书上说,古砚最妙在养,这句话深得我心。

晨起推窗时,总是有麻雀在青石水盂边梳理羽毛,于是,我便蘸着清露研墨。松烟墨条划过砚堂,像是在轻抚古琴一般,渐渐化开了一池春水。墨香漫过蕉叶纹的砚额,洇湿了窗外的清晨时光,我竟分不清是云在砚中游,还是墨在云间走。

我曾经听一位制作砚台的老匠人说,歙砚的眉纹要养三十年才能够呈现风韵,我却觉得,砚与人原该是相看两不厌的,在晨昏相对间,砚台上的那些细若秋毫的纹路里,早已悄然生长出了光阴的年轮。

我最喜欢在夜雨时与砚相对。

夜雨潇潇,外面的风似乎在说着前朝旧事,雨点踩着屋瓦仿佛跳起了胡旋舞,砚池里却始终泊着一个宁静的港湾。当我手中的羊毫饱蘸浓墨时,能看见砚底的金线在微微地颤动,仿佛是春水解冻时第一缕游走的暖意。有时,我写着写着,忽然瞥见了砚台上的翡翠斑在烛光里流转,倒像是西湖桥畔的柳浪闻莺,被苏小小用纤纤素手采来,嵌在了石髓中。这些星辰般散落的石品,原是大地写给时光的情书,被匠人译成了看得见的诗行。

去年的深秋,我在敦煌看见藏经洞的残卷里夹着一方洮河砚的拓片。唐人用朱砂勾勒出了砚池的轮廓,旁边题着“润比端溪,声轻陇水”的句子,字迹漫漶处,竟然生出了一片斑驳。我忽然懂得了,砚台其实是文明的驿站,龟甲兽骨上的卜辞、竹简帛书里的春秋、宣纸上的山水,都在这里停驻过。那些墨痕叠着墨痕的凹痕里,藏着仓颉造字时惊落的鬼雨,裹着王羲之醉后倾倒的墨汁,浸着八大山人画鸟时滴落的孤愤。

而今,我仍爱用那方歙砚。当灯光在子夜时分渐次熄灭,唯有砚池里的月光永远新鲜如初。有时,我将清水注入蝉形的砚滴,看水珠悬在凤池边欲坠不坠,倒映着窗外整片的星空。磨墨声“沙沙”地响着,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童蒙时父亲教我习字的清晨,那时,檀香混着墨香爬上窗棂,砚池里游着刚刚写歪的“永”字八法。原来,所谓的文脉,不过是砚边传递的温热,像春茶在紫砂壶里舒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在续写着同一条江河。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书斋。歙砚的罗纹在光影里荡漾,竟似展开了一卷米家山水。我忽然想起了《砚笺》里说的“石不能言最可人”这句话,那一刻,我思绪摇曳,想起了许多。

我一直觉得,砚台是立体而古朴的诗,它的凹处盛着李太白未饮尽的酒,凸处立着陶渊明不肯折的腰,纹路里藏着苏东坡竹杖芒鞋的雪,金晕中酿着李清照藕花深处的鸥鹭。而我在砚边写下的每一笔,都是在时光长河里荡漾的涟漪,等待着在千百年后某个研磨的清晨,与另一朵涟漪惊喜地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