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吴军
晨光爬上犁铧的刹那,沉睡的泥土便有了呼吸。青铜色的锋刃切开大地封缄的唇,黝黑的泥浪翻涌着《汜胜之书》的注脚,露珠在犁沟里凝结成了《礼记·月令》的标点。老农扶着曲辕犁的弧线,像握住北斗七星的斗柄,千年农耕文明的密码,就藏在这道与天象暗合的曲线里。犁铧划过的轨迹,是土地写给苍穹的情书,每个棱角都闪耀着《王祯农书》的微芒。
镰刀弯月般的刃口,收藏着二十四节气的清晖。稻穗低垂的秋分,银光游走处溅起了星子,倒伏的秸秆在《豳风·七月》里排列成简。最动人的是暮色中磨镰的场景,青石上漾开的水纹,浸着《天工开物》的墨香,刃口与磨石相吻的韵律,应和着《吕氏春秋》的节拍。月光淬炼的锋刃,能割断《诗经》里“八月剥枣”的秋风,也能收割《四民月令》中记载的丰年。
锄头落地时,惊醒了蛰伏的谶语。铁器与燧石碰撞的火星,在《齐民要术》的竹简上点燃春信。深掘的锄尖挑开冻土,像解开《禹贡》里封印的玉匣,蜷缩的蚯蚓带着甲骨文的纹路,在新鲜的空气里舒展成小篆。妇女们荷锄归家的剪影,被夕阳铸成青铜器上的饕餮纹,锄柄残留的体温,正温暖着《农桑辑要》里冰凉的术语。
水车的龙骨咬住光阴的齿轮,松木榫卯间渗出的清泉,漫过《梦溪笔谈》的水磨图说,转动的辐板将《农政全书》的句子舀成碎银。牧童骑在车轴上吹着柳笛,音符落在水花里,长成了《耕织图》中的莲叶田田。最妙的是月夜,流水裹着星斗穿过车架,整架水车便成了转动银河的璇玑玉衡,每一颗水珠都映着《授时通考》的星图。
纺车的木轮旋转着月光的丝线。枣木轴心摩挲出《蚕书》的韵律,棉絮在指尖绽放成《天工开物》里的冰纨雪浪。老奶奶摇动纺车的姿态,像是在转动《淮南子》中的浑天仪,纱锭上缠绕的何止是棉麻,分明是《月令七十二候》里抽出的节气。夜半机杼声穿过纸窗,与《木兰辞》里的叹息织成同一匹素绢。
斗笠的篾青编织着晴雨的诗行。竹篾在巧手中跳跃,将《田家五行》的谚语编成六十四道经纬。雨水顺着笠沿滴落,在蓑衣上敲出《阳春白雪》的宫商,戴笠人弯腰插秧的弧度,恰好接住《农桑衣食撮要》里漏下的光斑。最是雨后的新笠有趣,水珠在篾隙间流转,宛如《快雪时晴帖》上未干的墨韵。
连枷起落的弧线里藏着天地玄机,木柄挥动时搅碎阳光,金黄的谷粒如《尚书·禹贡》中跳脱的字粒,在风中扬起《陈旉农书》的书页。打谷场上的舞蹈自古未变,衣袂翻飞处,周代《击壤歌》的节拍与今日的欢笑叠印成双。老农数着谷堆的皱纹里,蜿蜒着《禹贡》导河的旧河道。
犁铧生锈的午后,我蹲在老屋的墙角仔细辨认着农具的年轮。铁锈里析出的不是氧化颗粒,而是《考工记》里失传的镀金术,木柄的裂纹中渗出《山居赋》的松脂香。蜘蛛在锄头结网,银丝串起《耒耜经》的残章;蛾子歇在纺车,翅粉扑落《蚕织图》的碎屑。这些静默的农具仍在发光,它们把光芒储存在《王祯农书》的插图中,在《耕织图》的绢帛上,在博物馆玻璃柜的倒影里,等待着某个能读懂土地密语的人,来解开锈迹的封印。
如今,无人机掠过田畴,钢铁臂膀依然保持着曲辕犁的弧度。智能芯片里跳动的,仍是《齐民要术》记载的物候基因,卫星云图上的雨带,还染着《田家五行》观天的眸光。在联合收割机的轰鸣中,我听见连枷击打谷穗的古调,看见无人机的航迹里,游动着《耕织图》的春蚕。
暮色漫过农机库房时,新旧的农具正在完成光的交接。铁器的冷光与液晶屏的蓝焰相互浸染,北斗导航的绿点与《授时通考》的星图重叠。那些被二维码封印的智慧,在扫码声响中破茧,化作云端的《农政全书》。而土地永远年轻,它用永恒的妊娠,孕育着所有时代的光——不论是青铜犁铧上的晨曦,还是智能传感器里的月华,都是同一种光芒的不同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