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正义
每个周六的清晨,我总会在紫砂壶里放入几粒太平猴魁。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时,城市图书馆的台阶正被朝阳镀成古铜色。推门而入的刹那,老式挂钟的铜摆永远在摇晃,仿佛时光在这里从未真正流动。十年前,我轻轻抚摸“借书证”三个烫金大字,如今我仍习惯走向三号书库靠窗的老位置,那里有株木樨树在窗外婆娑,细碎的光斑在泛黄的书页上跳跃。
馆藏的古籍区总飘着若有若无的樟脑香。捧起线装本《陶庵梦忆》,触感是微凉的宣纸与温润的墨迹,张岱笔下“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便从四百年前游来。忽见某页边角有褪色的朱批:“甲申年冬雪夜读此,忽闻折竹声”,不知是哪位前朝书生留下的雪泥鸿爪。这种跨越时空的对话常让我恍惚,仿佛看见苏轼在黄州雪堂呵手批注《汉书》,朱熹在武夷精舍的晨雾中圈点《楚辞》,杜甫的茅屋被秋风所破时,仍有半卷残书在膝头簌簌作响。
现代人总说静不下心读书。电梯里、地铁中、餐桌旁,无数发亮的屏幕里盛开着转瞬即逝的烟花。短视频瀑布流冲刷着眼球,热搜话题更迭快过季风,我们习惯了在信息的湍流中蜻蜓点水。上周在古籍修复室遇见位银发老者,他正用雁翎刀般纤薄的起子揭开粘连的《永乐大典》残页。“现在的年轻人呐”,他摩挲着乾隆年间的洒金笺叹息:“手机刷得指尖生茧,却再没耐心等一行诗在心里生根。”
但总有些时刻,文字会以古老的方式击中灵魂。某个春日下午读《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笔下玛德琳蛋糕的香气忽然唤醒记忆:童年生病时祖母端来的杏仁茶,蒸汽在药香里画出奇异的图案。合上书页时暮色已染蓝窗棂,茶盏里的猴魁早已凉透,却觉得某个遗失的自己在字里行间被重新拼凑完整。这大约就是博尔赫斯说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在迷宫般的书架间,每个人都可能遇见尚未凋零的另一个自己。
科技洪流中,读书恰似逆水行舟。地铁里读《百年孤独》时,加勒比海的热风会卷走车厢的拥挤;病房陪护时翻《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诘问比点滴更能注入力量。去年深秋在古籍馆抄录《东京梦华录》,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时,孟元老笔下的汴京虹桥忽然与窗外车水马龙的天桥重叠。那些消失的瓦肆勾栏、走马灯似的饮食摊子,竟在八百年后异乡人的笔尖重新鲜活起来。
茶水第三次续杯时,常常会遇见穿校服的少年轻轻拉开邻座木椅。他们稚嫩的手指掠过《战争与和平》的厚度,在《红楼梦》的判词间蹙眉,又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会心微笑。这让我想起博尔赫斯失明后仍每天抚摸书脊的传说,想起杨绛在《我们仨》里写“读书好比串门儿”,想起每个时代都有人固执地守护着这盏不灭的灯。窗外的木樨又落了层碎金在案头,或许百年后某个读者摩挲着我留下的茶渍时,也会听见这个时代翻动书页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