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昆

茶室极简，仅一桌一椅一壶一杯而已。窗外日光正好，斜斜地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我独坐其间，看那茶叶在沸水中舒展，竟觉得这小小的叶片里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玄机。

茶叶初入水中，先是惊慌失措地上下翻腾，继而渐渐沉静，缓缓舒展开蜷曲的身躯。这情形，倒与人心有几分相似。少年时意气风发，总要在红尘中横冲直撞，待到中年，才晓得收敛锋芒，学着在生活的沸水中舒展自己。茶叶的舒展是沉默的，人的成长却往往伴随着呐喊。

茶汤渐浓，色泽由浅入深，竟显出几分琥珀的光泽来。我凝视杯中，恍惚间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扭曲变形，却又真实不虚。茶汤里的影子忽然使我想起幼时在溪边戏水，那时水面映出的脸庞何等稚嫩，如今却在茶汤里寻见了几丝白发。时光如茶，将人浸泡得久了，自然就变了颜色。

端起茶杯，热气氤氲，模糊了视线。这热气腾腾的样子，倒像是人心里的欲望，总是遮蔽了眼前的真实。待热气稍散，轻啜一口，苦涩立即占据了整个口腔。这苦味来得突兀，却又不令人厌恶，反觉得理应如此。人生百味，苦为其一，避之不得，不如细细品味。

第二泡时，茶叶已完全舒展，茶汤的苦味中竟透出一丝甘甜。这甘甜不是糖的甜腻，而是从苦中化出的回甘，如同历经磨难后的顿悟，苦涩尽处自有甘来。我忽然明白，茶道中所说的“苦尽甘来”，原不是虚言。茶叶在沸水中煎熬，终将本真的味道释放；人在世事中沉浮，也要经历这般过程才能见性明心。

窗外有风拂过，茶汤表面泛起细微的涟漪。这涟漪转瞬即逝，却在我的心中激起波澜。想起昨日与老友争执，不过为些微末小事，竟至于面红耳赤。此刻观茶汤波动，忽觉那些争执何其可笑。人心若能如茶汤，虽有波动，终归平静，该有多好。

第三泡茶味已淡，却别有一番清爽。这时的茶汤不再浓烈，反而显出一种平淡的本真。我想，人大约也是如此，年轻时血气方刚，事事都要争个高低；中年后锋芒渐敛，才懂得平淡是真。茶泡三巡，其味由浓转淡，恰似人生由绚烂归于平淡的过程。

茶凉了。茶叶静静沉在杯底，再无先前的活力。我添了热水，看它们重新浮起，竟又焕发出些许生机。这倒像极了人在困境中的挣扎，只要一息尚存，总还能重新开始。茶叶经得起多次冲泡，人心也该有这般韧性才是。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一壶茶喝了整个下午，思绪却比茶汤更加纷繁。茶道中人常言“一期一会”，是说每一次喝茶都是独特的机缘。细想来，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每一刻都是不可重复的相遇，与茶、与人、与这世界的相遇。

收拾茶具时，壶底尚余少许茶汤。倾倒之际，忽然想起《茶经》有云：“茶之为饮，发乎神明。”起初不解其意，此刻却若有所悟。一盏茶的修行，原不在于茶的优劣，而在饮茶时的那份专注与觉察。茶不过是个引子，引着人去观照自己的内心。

窗外暮色渐浓，茶香却仍在室中萦绕。这一盏茶的时光，竟让我品出了半生的滋味。修行不必在远，一杯茶里，便可见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