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烦七事,世上还需戏。潮剧何以“潮”?说来话长。戏剧是既往潮人大苦中的大乐。每逢乡里的社日庙会,演戏一酬神来二娱人,是礼仪、也是民俗。看,潮剧的戏目铺排多滂沛,人道是:“唐三千,宋八百”:明清杂剧更多。正月初九陈厝(村)的《六国大封相》,十二日刘陇的《秦琼救李渊》,十五十六一直排到月尾,上洲的《昭君和番》,下塘的《韩文公冻雪》……正月农闲,各村大“闹热”吉日不同,成就了农人的“戏剧综艺嘉年华”。三舅四姑七大姨,正好借此机会走走亲戚联络感情。有戏班来村演出的日子,乡人黄昏时早就煮好了白米饭,各家派小孩拿着板凳去戏场“镇”座位。瞧吧:闹钗、闹开封,闹江州,男爱“三闹”呼“给力”;李三娘,黄五娘,苏六娘,女子迷的是 “三五六”!戏棚上的出将入相,演活了乱哄哄走马灯的廿四史;生旦净末,唱出了老百姓最好懂的忠孝仁义十三经。
潮剧《荔镜记》
走在潮州的街巷,你随便找一位老阿姨问问,十人中定然有四五个人会琅琅上口地吟唱出敷陈潮剧戏目的经典歌册《百屏灯》:打从“头屏董卓凤仪亭”,一口气唱到“百屏拜寿郭子仪”。此外,民间尚有《百屏灯续唱》《百花名》《百鸟名》等三四本歌册,各各登录了另外几组“百戏”的芳名。
潮剧,对于一代又一代的潮人来说,是精神寄托的峻伟高山,是仰望星空的皎好月色,是喜庆时的热歌,是忧伤时的呜咽与倾诉。能完整畅达地吟诵一出出歆慕的剧名,不啻于品读草根版的《唐诗三百首》,此种文化享受,特殊,高级!
潮剧的脐带联着宋元时期的南戏。专家评说潮剧的鲜明风格是“轻婉”。五百里潮汕背岭面海,山青水绿,吹面不寒蕉橘风;人物隽秀,红炉砂锅茶汤滚。唱出来的戏,除了婉、轻,还不就是轻、婉?
据考究,潮剧的音乐源自古老的宋元古乐,后来又加入不少地方“佐料”。说起乐器三大件, “文家伙”为二弦、笛子和扬琴,吹奏时箫弦繁促,清音杂糅,其声流而不滞,翩绵飘邈;“武家伙”是大鼓、深波(一种潮地特有的大铜锣)和苏锣,大鼓一击,雷奋电奔,纵横络绎,赛似龙潭波滚,沙场点兵。当然,好鞍为的献好马。音乐好,更须服务于精彩的剧本和唱词。
潮剧有许多经典的演出本,文学性都挺强。瞧,它的道白多鲜活,货郎李老三,开场自白为“肩头当米瓮,终日走四方”,洒脱幽默。而痴情男陈三上黄五娘绣楼故意端一盆洗脸水放于地板上,笑道“请阿娘俯就”,“俯就”语带双关,心上人懂的,观众也会心一笑。至若戏文的雅俗共赏,句句可圈可点。你瞧,吕蒙正慨叹穷境“风扫地,月点灯”;杨五郎削发自言“飘然云水成孤僧”;苏六娘的妈咪心疼宝贝闺女,唱的是“我明知儿比莲子心更苦,又怎知母比青梅泪更酸?”潮州女刘明珠,跋涉千里来到天津卫枫树坡,见到了埋葬冤死父亲的孤坟,哭唱 “荻白草黄枫染血,疏星冷月照坟台”,凄美之词配上如泣如诉的“活五曲”,鸟添翼,花叠锦,越发的荡气回肠了。
潮剧重的是动作虚拟化、表演程式化。三四人可顶千军万马,七八步如跨六府五都。开门闭门,不见门;上楼下楼,哪用梯?你看《桃花过渡》的艄公,下船,解缆,抛锚,架跳板,行船,纯以舞蹈表现;眼神顾盼流辉,似乎对着一色水天。记得刘海粟先生说过:他在国外看过德国席勒名剧《威廉·退尔》,用滑轮索引真船上台,木桨里灌水银来制造涛声。天啊,想像空间受到捆绑,太仿真反而觉得不真。中西艺术风格迥然有异,优劣任君自判罢。
潮汕各地社区村落,总有供男人喝茶拉弦的“闲间”,女子绣花聚谈的绣阁。农闲时节,有时会有后生帮在里面唱《玉堂春》的王金龙:“忆三姐怜才爱貌,青楼之上两相怡情。”天啊,这不正是一种“声响版”的“孔雀开屏”在放飞青春?那边厢,或许某个女子正在绣阁里轻哼苏三心曲:“风拍松声侬心焦,愁人辗转寂寞难描……”人啊人,总有其悖于常规的情理。设若当今某位公子哥奉父命奔着考取211、985功名的目标,就读于外省著名中学,孰料却流连于秦楼楚馆,以致“床头金尽”,学业无成,亲爹不将他削成牙签才怪;反之,平素少爷泡闲间唱王金龙,OK,小子的嗓子不赖啊。同理,好端端的女孩儿替窑姐苏三吟愁叹苦,荒唐;可是,练唱小曲,指不定日后还可投考县潮剧团哩。
正因有了忒多的草根拥趸,潮剧,才能一藤拖地,瓜瓞连绵。
民谚云:“锄头畚箕筐,箫弦琵琶筝”,每个村里都有一打以上能种田、会奏乐的高手,故组建业余剧团,乐师较易觅得。至于演员,乡村的票友和爱好者,该怎生调教才能上台打得响呢?
上山下乡期间,鄙人曾在村潮剧队呆过,略知一二。当其时,剧队的司鼓阿伯是个参加过“纸影(粤东特有的木偶戏)班”的“戏布袋”,他教 “学徒”的“奥步”就是潮剧戏谚。比如:“花旦平肚脐;小生平胸前;老生平下额;乌面平目眉;老丑四散来。”简单的五句口诀,划定了各行当手部动作的“法定”区位! 好个师傅,他拿一把扇子为例,讲解何谓“文胸,武肚,媒肩,书臀”。只见他攥把扇子,屁股往太师椅上一坐,昂首,挺胸,凸起肚子,张臂用力猛扇肚腹。“这就叫狄青,杨宗保的武肚。” 忽地,他变得阴阳怪气,明明右手执扇,偏偏扇向左肩,一副胁肩卖俏之态,“这就是‘媒肩’”。“乡村的学究教书匠,常坐板凳,腰背多汗,扇扇子时频扇臀部,这叫‘书臀’”。学徒们随之也悟出:亮开扇面、轻摇胸前的淡定形象,不就是文雅小生讲究的“文胸”么?
戏谚如魔杖,点破了表演的窍门。一把扇子有如是学问,其余,如花旦的“射目箭(以眼传神)”;乌衫(青衣)的“目汁(眼泪)滴”,还有各色人等的髯口、帽子、靴鞋、手绢……,如何拿捏,讲究蛮多。有则武林故事,说是一个小伙子进深山拜师学武,孰料师傅却派他干伙房活,烧火时只允用手指将一颗颗干松果接连挟着丢进灶膛。两年后小伙子与师傅练 “对打”,双手如附“一指禅”神功似的,出奇地峭劲有力,居然功成出师。看来,这演员凭戏谚苦学艺,道理亦然。
我读过陈华武的《潮剧在福建》一文,其中载有一事:
1983年诏安南城业余潮剧团到某山区演出,剧目《李旦遇凤娇》中,演至李旦落难长街求乞时,台下观众纷纷向台上抛钱“施舍”。他们说,太子落难来我们乡里求乞,不给钱是不对的。一连几个乡里,都是如此。
戏情煽人之烈,竟然一至于此!遂联想起:上世纪40年代北方某地演出歌剧《白毛女》时,观众席中一军人因同情喜儿的悲惨遭遇而掏出手枪要击杀台上的 “黄世仁”,幸被及时制止。彼事跟此则潮剧轶闻何其相似乃尔。《金刚经》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福建的乡亲观众入戏过深,纯然出于淳朴的“济困扶危”想法,哪里有想到:我是何时代的人,眼前面对的是演员,还是唐朝“太子”?乡亲们将心比心,分明有了“佛心”。
当然,就戏剧美学的角度而言,演员演戏,观众观剧,两者皆须“入戏又出戏”,即与戏共情,同时独持清醒理性,才是对戏剧表演和欣赏的更高一层楼。
昔年,观戏,仿佛让乡人上了一节节立身处世的“道德”课,“做人孬做陈世美”,“妇人应学赵五娘(蔡伯皆媳妇)”成了口口相传的金言。
如今,随着人们文化程度的提高,娱乐品类的多元,潮剧观众日渐减少了。在商业社会意识的浸染下,以传统戏剧的伦理观规范自己的做人准则者,可说 “人中熊猫”般的稀罕了。戏曲美,既有安如磐石的历史稳定性,又有游鱼随水的时代可变性吧?很多传统古装潮剧,尽管唱腔优美、武打精彩,但剧情总脱不了旧框框,要么“奸妃乱国、忠臣勤王”,要么“寒士富女、终成佳偶”,把人看厌了。潮剧,你该“潮”起来啦!少点迂腐方巾气,多些人文新观念,才有可能符合一代代 “小年轻”的审美趣味。
就拿多集传统潮剧《红鬃烈马》来说。以前的观众看到薛平贵从军之后被西凉国王招为驸马,点赞其一路做到皇帝的奋斗史;看到苦守十八年寒窑的王宝钏与薛郎重聚,荣踞“东宫”宝座,叹一声“善有善报”。如今,有着新思想的观众看了却另有一番感受。须知道,风摧树折,“泰来否极”。谁也没料到 “喜临门”后的第十八天,苦姐王宝钏竟黯然离世了!说不定,期望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贫贱夫妻与陌生“帝后”的恍若隔世,幕燕笼莺、屈倨错杂的尴尬处境,使王宝钏生趣消弭,遂致心身“雪崩”。如果有剧作家甩开老戏前面桥段,浓缩剧情,仅以终局“十八日PK十八年”为中心,围绕薛平贵、王宝钏与“西宫”代战公主的婚姻矛盾和思想冲突铺开情节,写出王宝钏心灵深处的人性挣扎与呼声,那该是多么直逼人心、令人颤栗的一部悲剧啊,我期待着。
著名戏剧家田汉先生,乃潮剧之超级知音。他诗咏潮剧:“法曲久曾传海国”,说的就是潮剧在东南亚的深远影响。卓别林在马来亚观过潮剧评价甚高;柬埔寨人对潮剧倍感亲切,因为当地“巴萨戏”的原种就是潮剧;新加坡戏曲学院少年班参加柏林国际儿童节、演出潮剧《刺梁冀》……此类轶事新闻,所见多有。
从曼谷来中国旅游的表姐,与我谈到泰国的潮剧。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由于潮汕籍华人第四、五代多已入了泰籍,不少人听得懂却讲不了潮州话,泰国的潮剧观众锐减。潮剧,或固守来自中国原乡艺术传统;或走变革之路,视潮剧如“桃树砧木”,再嫁接上泰语的“杏枝接穗”,将之培育成一棵新“杏桃”,让其繁衍下去。80年代初,革新版“泰语潮剧”《包公铡侄》首演,电视台连播多周;纪念曼谷建都200周年庆祝活动时此剧也曾公演。90年代末,又有泰语潮剧《大禹治水》和《赵云救阿斗》闪亮走进了多家大学校园,并在曼谷及各府演出。
我问道: 穿西装戴瓜皮帽,行吗?表姐笑道:新声古调,大受欢迎哩。听说京剧、越剧都有过将传统剧目翻译成英语歌唱、念白的试验;意大利歌剧,翻译成多国语言演出,也行得通啊。我一想,碰撞和融汇,或者真能让文化艺术产生美妙的“化合反应”。当然,泰语潮剧这棵新“杏桃”,还得继续费神侍弄,才能长得更加生猛。
泰语潮剧,新;更有新事在前头。近年,中国国内的不少戏曲院团推出线上演出,还以科技手段构建出一个新的虚拟空间“元宇宙”,后期制作中,演员被制成全方位多角度都能观赏的“数智人”,能与进入此空间的观众对话。
试想想,若进入潮剧“元宇宙”中,观《荔镜记》,观者自会体验“明朝帅哥”陈三苦恋黄五娘的缠绵之情;或者,在磨铜镜时突发奇思,以“廿二世纪未来人”的身份,“自将磨洗认前朝”,与“数智人”一起评鉴“以前”二十一世纪潮剧的雅韵朱弦、甘辛得失……
那时际,我又该如何品咂潮剧的种种况味呢?
作者|陈放
编辑|郭洵汐
审核|庞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