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对偶琐话(上)
曾楚楠
汉字的特点是单音节、有声调,可分平仄两类。(普通话分阴平、阳平、上、去四个声调【逢“入声”分派“平上去”三声】;潮语分上、下部平、上、去、入共八个声调。其中除上平、下平之外,其馀六个声调都是仄声,所以读古体诗,以潮语为宜。)因此,汉字的单字,就天生地具备了对偶的条件(在律诗中亦称“对仗”)。如《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东汉·辛延年《羽林郎》:“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等等。好像古代的仪仗一样,两两相对,故称对仗或对偶。到了南北朝时,由于讲究对偶的“骈体文”盛行,到唐初形成律诗,遂把对偶句作为律诗格律的内容之一。律诗是由八个句子、依次由“首、颔、腹、尾”联组成。其中颔、腹联(即第三、四句,第五、六句)规定须用对偶句。对偶的上联称“出句”,下联称“对句”。
对偶有多种形式,比较常见的几种是:
一、工对。
要求出句和对句的词组、词性对得工整。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数词对数词,方位词对方位词,副词对副词,虚词对虚词,等等。如:
颔联{ 两岸严风吹玉树,一滩明月晒银沙。
腹联{ 因寻野渡逢渔舍,更泊前湾上酒家。
(唐·韦庄《夜雪泛舟游南溪》)
颔联以“两岸”对“一滩”,“严风”对“明月”,“吹玉树”对“晒银沙”;腹联以“因寻”对“更泊”,“野渡”对“前湾”,“逢渔舍”对“上酒家”,皆十分工整。(各类词语中又分各小类,如名词类,细分有“天文、地理、时令……”等30种。仅“天文门”就分43个小类。似过于繁琐,故略。)
工对好,因而人就趋之若鹜。旧时还有不少供人学习对偶的书,如《声律启蒙》以平声三十韵为纲,把对偶编成歌诀,以利于记忆。其中的“一东”韵是: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这是既学对偶,又记诗韵、辞藻、典故的书,诚如该书书名所说的,利于“启蒙”。
前人已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翻开《唐诗三百首》,工对扑面而来,应接不暇。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之“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据李肇《国史补》载:此两句系袭抄李嘉祐。另据金性尧先生考证:王维是盛唐人,而李是中唐大历时人,且宋代所看到的《李集》无有此首诗。故结论是“如果说是袭取,也应是‘李袭王诗’。”【参见《唐诗三百首新注》,金性尧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7.】)杜甫《蜀相》之“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李商隐《无题》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等等。
律诗的中间两联,词组结构不宜用同一个模式,否则算“合掌”(开头两字用名词、或偏正结构】俗称“平头”),是律诗的大忌!举五律、七律两例以见其概。如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之颔联和腹联: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云霞、杨柳、淑气、晴光”,都是名词【或偏正结构】,后面三字,均为动宾结构。模式相同、重复。是典型的“合掌”。)
祖咏《望蓟门》亦有同样的毛病,其第二、第三联是: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模式是外在的结构,要变,这要求是硬性的。对照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其颔、腹联是: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变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原则是使诗的内涵丰富,灵活生动。
二、宽对。
凡是律诗中的第二联、第三联,词性对得不那么工整,或是词组对得不十分严格的,称为宽对。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的颈联: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这一联中的两个词组“三山、半落”对“二水、中分”,对得十分工整。但“青天外”不能对“白鹭洲”,因为“青天”虽可对“白鹭”,而方位词“外”字不能与名词“洲”字相对,何况“白鹭洲”是南京一个地名,更不能与“青天外”相对。这两句作为一联,主要是从“青天”对“白鹭”着眼的。故称“宽对”。
金性尧先生在《唐诗三百首新注》【说明】栏中说:谓宋人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说:李白诗与崔颢诗相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清)纪晓岚谓李诗“气魄远逊崔诗,云‘未易甲乙’,误也。”又说:“太白不以七律见长,如此种俱非佳处。”
再举五律一例。唐人皇甫冉《送客》的颔联和腹联:
待封甘度陇,回首不思家。
城上春风晚,营中瀚海沙。
“待封”即等待封赏,“封”字作动词用,与对句“回首”中的名词“首”字不能作对。但此两字的前一字“待”、“回”都是动词(作为定语使用),所以可以算是“宽对”。再看下联出句“春风晚”的“晚”字是形容词,不能与对句“瀚海沙”的名词“沙”字作对。但这两字都是前面名词“春风、瀚海”的宾语,所以勉强还可作为“宽对”看待。说勉强,这种对偶已经是不太恰当的了。初学者切勿学习、摹仿,还当以工对为准。
三、流水对。
凡是出句和对句的内容说的是一个意思,连贯下去(即一句话分为两句说的且成对偶),有如流水的对仗形式,称“流水对”。如有“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在狱咏蝉》:“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意为:自己正当玄鬓之年,却来默诵《白头吟》那样哀怨的诗句。)于句法流转中又见琢句之工。
又如唐·李商隐《马嵬》的第三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这两句说的是一件事:叛将安禄山兵临长安,唐玄宗带着杨贵妃仓皇逃跑,走到马嵬坡时,随从部队不肯前进,逼迫唐玄宗处死杨贵妃。下句的“牵牛”(原指牵牛星,名词动用成动宾结构,以与上句的“驻马”成工对)。全句是回叙由于唐玄宗过去在七夕和杨贵妃同望银河中的牵牛星、织女星,相约生生世世为夫妇,只顾私情、不理政事,导致“此日六军同驻马”的局面。上下句紧密结合,不能分割,去掉上句或下句,意义都不完整。须两句合起来读,才可以了解诗意。
再如李白《送友人》中的颔联: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这两句亦是一句话分为两句说。意为:自从在此地送别以后,友人便一个人像飞蓬般开始走上万里的征途。上下句是一个整体,倘去掉下句,上句就没有着落。可谓“流水对”中对得不工整的“宽对”(出句“一为”不能与对句“万里”作对偶)。(待续)
编辑|张泽慧
审核|詹树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