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语口语与韩愈诗文(上)
□ 曾楚楠
先说“口语”的涵义:唐·刘知几《史通·言语》云:“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明·胡应麟《诗薮·古体中》谓:“‘上山采靡芜’、‘四坐且莫喧’……等,皆闻巷口语,而用意之妙,绝出千古。”是知口语者,口头语也,与“书面语”而言。且须“当世”者,“而用意之妙,绝出千古。”潮语口语系用潮州语音说“口语”者,义无旁涉也。
韩愈系“唐宋八大家之首”、唐代古文运动之倡导者。其诗文践覆了“不平则鸣”、“气盛言宜”、“唯陈言之务去”等主张。潮人向有“崇韩情结,从唐代赵德编《昌黎文录》以来,迨宋代“八贤之一”的刘允及其子刘昉(俗称“刘龙图”)为序,略云:“(宋徽宗)大观初(1107),先大夫曾集京、浙、闽、蜀刊本及赵德旧本,参以石刻订正之,以郡昌黎庙香火钱刊行。中经兵火,遂无孑遗。”《永乐大典》引宋元《三阳志·书籍》云:“大字《韩文公集》并《考异》一千二百板;中字《韩文公集》九百二十五板。”知宋元书籍还有《韩文公集》近二千余板(“板”指印刷木板,供印书所用)。是知潮人有普及韩愈诗文之现实性,从而熟读其诗文作品、吸取其精华,转变、充实为潮音口语之可能。
韩愈的诗文作品转变为潮音口语之例子甚多,下面略举实例,予以详述:
一、“芼以椒与橙”
《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以下简称为《初南食诗”)。历代韩集注家皆认为该诗系“元和十四年抵潮州后作也。”钱仲联先生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一书之[补释]却说:“盖途次相别,则此诗不应为抵潮州后作。”(受其说影响,周松芳在《岭南饮食文化》书中竟说:“(此诗)与潮州饮食则毫无关系。”)首先,我们当明白所谓“南食”应是什么?韩愈十岁时随其兄韩会被贬韶州(今广东韶关市)刺史,住了年馀;36岁时本人又被贬阳山县令(今广东阳山县),也住了年馀,对岭南饮食文化(即“南食”)早就熟悉了。但诗题为何要写明“初”字呢?诗中还说:“我来御魑魅,(《左传·文公十八年》:“投诸四裔,以御魑魅。”非指害人之鬼怪,特指荒凉、边远的地方。)自宜味南烹。(与“南食”同指潮州饮食)诗中除了点明鲎鱼、蠔、蒲鱼、章鱼、江瑶柱、石蛤等六种潮州当地特产食材以外,还以“其馀数十种,莫不可叹惊”的高度概括的语言予以介绍。总之,“初南食”是指潮州菜,而连上几十道菜的盛宴,亦只能是韩愈抵潮后,当地僚属为新刺史接风洗尘的宴会,殆无疑义。至于潮州菜的特色,除了食材丰富、以生猛海鲜为主外,诗文还指出:“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调,指烹调,系厨师之事。“芼”是什么?
这是困惑《韩集》历代注家的关于“字”的解诂问题。《诗·周南·关睢》篇,其二、四、五章起句用“参差荇菜,左右流之”、“采之”、“芼之”之语,以比喻“君子求淑女”的过程。从东汉郑玄到唐代孔颖达,均采用《礼记·内则》:“芼,菜也。”“芼菜者,用菜杂肉为羹”等释诂方法,可谓不得要领。1985年《文史知识》第五期载有吴小如先生《说<诗·关睢>》文则认为:“在现代汉语中,特别是北京方言,我们经常还听到用沸滚水把菜蔬‘芼’一下的说法,即等水烧开后把生的菜放进去,‘芼”之使熟,随即捞出。”因为,《关睢》篇的“左右流之”、“采之”、“芼之”,是采摘荇菜比喻“求淑女”的进程,开始时目标未定,只能慢慢物色(“流之”),待到目标已明、便动手“采之”,既采之后,再“芼”一下,寄寓“生米煮成熟饭”的含意,就可以“钟鼓乐之”了。这样的解释,可能更接近《关睢》的原意。但吴先生忽略了采荇菜的现实:采荇像采菱、藕一样,一般用小巧玲珑、只容单人乘坐的小船,晃动很厉害。如果按上所说,采荇过程要在沸水中“芼”一下,那么烧水炉子、锅子、柴草该放在何处?又如何保证炉具特别锅中的沸水安稳而不外溢呢?
东汉·许慎《说文·艸部》云:“芼,艸(草)覆蔓。从艸,毛声。”(潮人称山坡上的蕨类植物曰:“芼”或“山芼”(芼,潮音读为[毛1])由“草覆盖”又可引申出“包裹”义,即不管是固态或液态、甲物被乙物所“包裹”(潮音读[麻2]、[毛欧3]。如外婆与女儿交代:“外面风大,你领雪幔(麻2)着甲阿囝[毛欧3]紧紧,免阿孙仔寒(潮音读[哥鞍5])着。”)依照此解,《关睢》篇之“左右芼之”,意思是荇菜既采之后,顺手将菜浸在水中(即以水包裹菜)来回晃动,以去除粘附在菜上的尘土污物。如此,整个采荇的过程便告完成。
中唐以后,“芼”的“覆盖、包裹”义已渐为世人所了解。陆羽《茶经·七之事》云:“欲煮饮,先炙令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以芼之。”(即用葱、姜、橘覆盖在茶汤上)而精于解诂,主张“唯陈言之务去”的韩愈在《初南食》诗中用“芼以椒与橙”的别开生面的句子,意为:在厨师“调以咸与酸”的菜肴上桌的同时,还会跟上相应的诸如椒盐、椒油、橘子油、橙酱等酱碟,食客挟住菜以后,要在酱料中“芼”一下(即蘸上酱料,让酱料包住食物)。如此,才能使“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即杂味去除,吃得面红耳赤,微汗津津。骍,是红毛的马匹)。每道菜肴上桌时还跟上相应的酱料,是至今潮州菜的特色之一,故笔者撰文《唐代潮州菜风貌的真实写照》时,誉称韩愈的《初南食》诗除艺术价值以外,还具有唯一的、极高的文献价值(由于文献匮缺,时至今日,还没有发现反映潮州菜形成期的其它资料)。
“芼”,至今还成为潮州厨师的职业术语。时间须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外公从泰国回到潮州,按习俗,“番客回乡”须请人食“落马宴”,外婆特意雇了二名厨师在家办宴,又知道我在烹调方面颇有心得,又指定我当厨师的下手。切精肉片后,厨师吩咐:“你把肉片‘芼’一下。”我没听清,说:“‘芼’是什么意思?”原来,把盐、料酒、味精和淀粉在肉片中腌拌一下叫“芼”。(菜肴在酱料碟中蘸一下亦称为“芼”。厨师口口相传,可能不悉“芼”字的写法。)困惑我多年的问题迎“刃”而解,我极其兴奋,由此触发我探讨关于潮音口语及韩愈诗文之关系的一系列问题。上世纪80年代末编著《韩愈在潮州》时,成就了《韩文与潮州方言》的专章。
二、“吾老著读书”
韩愈《赠张籍》诗的首段曰:“吾老著读书,馀事不挂眼。有儿虽甚怜(怜爱),教示不免简。”韩集历代注家对“著”字莫衷一是、见仁见智。如宋·方松卿《韩集举正》曰:“杭、蜀本作‘著读书’,比如‘高士著幽禅”,“少年著游宴”之‘著’。”宋·朱熹《韩集考异》曰:“诸本‘著’作‘嗜’。”(随意改动原作,不合注家标准)只有张相先生《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三云:“著,犹爱也……‘著读书’,爱读书也。”这样的解释才比较明白妥贴,但依然比不上用潮州方言去训读来得透彻。(“著”字,兼有“著、着”两字的涵义,故《康熙字典》“著”字条云:“俗作‘着’。”潮方言中“着”字含有“得;应该”的含义,如“你着知食药”等)。倘用潮语口语朗读韩诗首段,将变成:
我老了,更应该多读点书(吾老著读书),其它事常不放在眼里(馀事不挂眼)。有个儿子虽很怜爱(有儿虽甚怜),但对他的教导、训示,不免简单、稀少(教示不免简)。
诗意十分浅近显豁,简直如话家常,毫无艰深晦涩之处。(教示,亦是方言词。此处略。)
来源|潮州日报
编辑|郭洵汐
审核|庞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