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弊革新兴教化 传道起文润民风
走进潮州韩文公祠感受生生不息的千年文脉
潮州古城的春色,总是如此五彩斑斓。木棉花次第盛放的季节,橡木花亦悄然吐露芬芳。韩江东岸笔架山麓的韩文公祠,此时风光正好,浓荫花影掩映着庄严祠宇,枝头俏蕊随风低语,似在诉说一段穿越千年的往事。
橡木花开,祥瑞满城。
唐元和十四年(819),一代文宗韩愈在谪途苦闷之际,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韩愈或许未曾想过,短短八个月的履职时光,成为他笔下“蛮夷之地”一段重要历史。登临笔架山时手植的橡木,如同他推行的儒家教化,悄然在潮州士民心头开枝散叶。从此,山曰韩山、水曰韩水、木曰韩木,潮州将最崇高的礼遇,给予了这位“吾潮导师”。
文脉的种子
韩文公祠主祠正堂中,远道而来的游客,在一通篆体奇字碑刻前驻足端详。清康熙年间满洲官员沙拜题写的“四字谜题”,后世文人考证了许多年,才从《六书通》中找到答案——“传道起文”。
韩文公祠主祠里的历代碑刻
从“绝色烟柳满皇都”的长安,被贬到“涨海连天”“毒雾瘴氛”的潮州,从刑部侍郎沦落为潮州刺史,韩愈的仕途跌入低谷。他年方五十,却自觉“死亡无日”。然而,士大夫的风骨,总是在颠沛流离之中,才越发闪烁着耀眼光辉。
作为唐代古文运动先驱,韩愈一直高举儒学道统旗帜,坚定推行儒家德礼教化。他眼下的潮州,州学荒废已久,百十年来人才凋敝,官吏不识乡饮酒礼,忠孝之行得不到彰显。治理州郡,当以德礼为先,而推行德礼,唯有依靠学校——刺史心中谋划着兴学大计。
与潮州名士赵德的交往,让韩愈在偏远海隅,拾获传道授业的星星之火。一纸《潮州请置乡校牒》,播下了潮州千年文脉的种子。刺史手持书卷躬身讲学,捐出俸禄供给生徒膳食。赵德精通经史、擅长文章、尊崇儒学,刺史举荐其摄海阳县尉、主持州学事务,督导生徒学业,士民学风为之一振。
文士之间的深厚情谊,往往源自彼此相契的文心。赵德的情操与才华,令韩愈在这座海滨小城中,找到了可与共娱的知己。调任宜春时,韩愈尝邀赵德同行,天水先生却摇头轻笑,流露出岁月沉淀的释然。于是,韩愈留下的一首《别赵子》,赵德编纂的一部《昌黎文录》,辉映出一场坚守道统与传承文脉的历史对话。
“韩公别赵子”雕塑
如果说延师兴学,是韩愈在潮州传播儒学的根本措施,那么神话一般的祭鳄仪式,则更像是刺史举行的一场文明典礼。闻说鳄鱼时常捕食家畜,民众苦不堪言,刺史立于恶溪之畔,以猪羊投喂溪中猛兽,当众诵读《鳄鱼文》,既有晓之以理的劝诫,又有大义凛然的警告。凶猛的鳄鱼自然听不懂刺史的辞章,但岸上屏息凝视的人们听懂了——这分明就是中原礼教向岭海地区的宣示。
两百多年后,当北宋的陈尧佐写下“从此方舆载人物,海滨邹鲁是潮阳”诗句时,韩愈植下的文脉早已在潮土结出累累硕果。刺史的檄文是否真的吓退了鳄鱼,后世潮州人再也无需深究。
韩愈登临笔架山时,曾亲手栽种下一棵橡木。耐人寻味的是,来自北方的树种,在岭南非但没有水土不服,反而倔强生长,开出绚丽的花朵。后来,每年橡木花开的多寡,成为潮州士子登科的晴雨表。当年文宗的期许,寄托在飘扬的花瓣间;今天文脉的传承,流淌在滚烫的血液里。
千年的回响
韩文公祠的祠址几经变迁,每一次的易址重建,都饱含着潮州官民对传承文脉的虔诚。北宋元祐五年(1090),当知州王涤将金山麓那座旧祠,郑重其事地迁至城南七里处,潮州文化史又增添了一抹浓墨重彩的印记。大文豪苏轼挥毫写就著名的《潮州韩文公庙碑》,同为唐宋八大家的两位文坛巨擘在韩江之畔隔空呼应。“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成为韩愈波澜壮阔一生的精妙注脚。
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重刻的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
韩文公祠主祠的通廊里,静卧着一方残缺的苏《碑》,是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的重刻。碑文虽已斑驳,却依然在历史沧桑中,回荡着跨越千年的文化共鸣。
那一年正月,潮州路总管王翰从城南七里迁至城西大隐庵的新祠落成,而元朝在潮州的统治已步入尾声。同一时间,朱元璋改称“吴元年”,敲响了元朝灭亡的丧钟。烽火连天的岁月里,韩祠恰似儒学道统的坚韧象征,总是在湮灭中涅槃重生。
回溯178年前,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知州丁允元独具慧眼,择址韩山之麓,于当年韩公登览植木处,建起了一座崭新的祠宇。坐落于苍翠山色间的墙瓦,仿佛诉说着文脉传承的勃勃生机。淳祐三年(1243),知州郑良臣更在城南旧址之上,创建起广东首所官办书院——韩山书院。古代的书院多与祠庙结合,纪念韩愈的书院,自然也兼具祭祀的祠宇。韩山、城南两座韩祠隔江对望,共同承载着延续文脉的使命。
千载以降,历任踏足此地的官长,无不仰望着“昌黎旧治”的精神丰碑。他们不约而同地修缮韩祠、兴学课士、教化民风,即便朝代更迭,这场崇韩师韩的接力从未间断,那盏儒学道统的文灯从未熄灭。从程朱理学的清流,到阳明心学的惊雷,每一次儒家思想的激荡,岭南古郡都泛起不同寻常的回响。许申、刘允、王大宝、薛侃、唐伯元……从韩江边走出去的名家大儒,谁不是各自学派的佼佼者?有明一代,潮州考取进士者达到160位,科名之盛冠绝南粤。彼时,韩祠橡木花开盛况,想必空前绚烂夺目。
历史的烟尘里,韩愈文脉早已融入潮州古城的街头巷陌,中原文化的悠悠余韵,如晨雾晚岚,氤氲在潮州的山水间。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慨然道:“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字里行间勾勒出潮土的文化密码。
今天,韩文公祠檐脊上,飘落的红棉点缀着青砖灰瓦。从韩愈故乡移植的橡木,绽放出缤纷的花穗。正应了清代郑昌时《韩庙棉红》诗:“韩文春丽蔚鲸铿,千树棉花簇绛英。廊下珊瑚齐出海,枝头蓓蕾欲飞琼。扶桑日御辉南国,织锦星机丽太清。瑞彩葩流映霞佩,还同橡木纪科名。”
韩文公祠的历史沿革
潮州韩文公祠始创于北宋,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多次易址兴修扩建。自宋以降,众多地方官员参与了韩祠的建设,带领民众不断打造这座潮州文脉的象征。时至今日,潮州韩文公祠成为全国现存最早、保存最完好的纪念韩愈祠庙。
韩文公祠主祠
据饶宗颐先生《潮州韩文公祠沿革考》《潮州志》等文献记述,北宋咸平二年(999),潮州通判陈尧佐始辟韩文公祠,祠址在金山麓刺史堂正室之东。至和元年(1054),知州郑伸沿袭前址,再次主持修建韩祠。元祐五年(1090),知州王涤将韩祠迁至城南七里,落成之际,请苏轼撰写《潮州韩文公庙碑》。
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知州丁允元始建韩文公祠于韩山麓。而城南祠旧址,则于庆元五年(1199),由知军州事沈𣏌建为盍簪亭。淳祐三年(1243),知州郑良臣在盍簪亭之地创办韩山书院,修建斋舍课授生徒,讲堂匾曰“城南书庄”。书院后座辟为祠堂,匾曰“太山北斗”。淳祐十一年(1251),郡守刘希仁捐俸倡修韩山祠,请州学教授吕大圭主持。刘希仁离任后,按察使吴燧、继任知州全昭孙、通判樊应亨、海阳县令王道翁及吕大圭等均捐金促成其事。宝祐元年(1253),新祠落成,土木结构皆更换石料,门庭内外轮奂新美。
宋元之交,城南祠毁于兵燹。元至元二十一年(1284),在原址重建韩山书院,并附建韩祠。至顺二年(1331),潮州路总管王元恭主持重修城南祠,堂上以赵德、陈尧佐配享,两庑则以前代贤守王涤、李迈、丁允元、廖德明、郑良臣、林寿公、陈圭从祀。至正二十六年(1366),总管王翰将城南祠及韩山书院迁至城西大隐庵。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韩山书院改为南隅社学。嘉庆年间恢复为城南书院,仍然祭祀韩愈。
屹立于韩山麓的韩文公祠,明清时期在历任地方官长主持下屡次重修,规模日渐宏大,景致越发瑰丽,不少碑记今天仍保存于主祠内。清康熙三十年(1691),巡道史起贤在韩山祠左侧创立昌黎书院。雍正十年(1732),知府龙为霖扩建,并改为韩山书院。乾隆二十四年(1759),知府周硕勋主持重修韩祠,以赵德、丁允元、陈尧佐、惠士奇配祀,重立戊辰科状元、惠潮嘉兵备道梁国治手书的苏《碑》。光绪十三年(1887),广东总督张之洞巡视潮州,命知府方功惠大修韩祠,拓宽界址,增建亭台楼阁。重修后的韩祠规模宏大、气象瑰丽,景色远胜往昔。
新中国成立以来,经过全面的保护、修缮、增建,韩祠更显雄伟庄严,2006年被列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侍郎阁、允元亭、“天南碑胜”名家书法长廊、“韩公别赵子”雕塑,以及从韩愈故乡移植来的百年橡树、饶宗颐先生手书的《韩木赞》巨幅幕墙等景观,无不向世人述说着潮州传承韩愈文脉的时代精神。
文字|江马铎
图片|蔡锶桐 谢钢凯
编辑|李欢欢
审核|梁佳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