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鲁迅去看戏
李英群
鲁迅先生说他在北京时曾去戏园看过二次中国戏,但都没有看出什么就走出来了。是的,他只在观众座中挤来挤去找座位,满耳的咚咚声,见不到角色表演,就走出来了。
应该说,实际是没看到戏。
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看中国戏,则是在他还不叫鲁迅而叫迅哥儿的时候,他十一二岁,在乡下看的社戏。
社戏,是旧时他故乡绍兴乡村迎神赛会时演的戏,不在戏园,而是在庙台或广场搭个野台演出,与我们潮州地区正二月营老爷请戏班来演出是一样的。
鲁迅小时候,每年都会随母亲回外婆家去住上一些日子。外婆家在平桥,是个很小的村子,自己演不起戏,每年付给赵庄多少钱,算是合作,戏就在赵庄演出。迅哥儿说他每年到外婆家,第一盼望的就是到赵庄看戏。
这一天吃过晚饭,他与平桥村的小伙伴阿发、双喜,还有桂生结伴,乘了一艘白篷船,到赵庄去看戏。
让我们跟着迅哥儿去看戏吧!
船在朦胧月色中驶向五里外的赵庄,水面吹来的风,带着两岸豆麦和河底水草的香气,淡黑的远山影子很快地向船尾跑去,但大家还觉得慢,连声催促水手加桨。远远见到赵庄的影子了,还有几点火光,阿发说:那是戏台的灯火。迅哥儿说:也许是渔火。近了,果然是渔火。这时,却传来音乐声,双喜说:那最响的是横笛。大家兴奋得心跳加快了。
我觉得这跟我们乡里做大戏一样。从乡里老大决定请戏的消息传出,我们小孩子就开始激动了,大宗祠前搭戏台了,戏班来了住在祠堂里了,我们是家与戏台两地跑,不断报消息。演出当晚,结伴出发,远远就见到大宗祠屋顶一片光亮,那是戏台的大光灯放射的光芒。听到锣鼓声了,心跳也加快了!
船转入叉港,赵庄就在眼前了。庄外临河空地上耸立着一座戏台,朦胧在远处的月夜间。迅哥儿站在船头说:“这就是我们在画中见到的仙境。”
戏台前河面上挤满乌篷船、白篷船。阿发说:我们没有位置了,就停在这里吧!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个挂黑胡须、插着甲旗、手执长枪正与一群赤膊的人打斗。双喜大声说:“这就是铁头老生,能连翻84个筋斗,我看日场时当面数过。”
哇哇,这与我看乡里做大戏一样。戏演出时,我们小孩是找不到座位的,只见到大人的屁股。只好爬到远远的能见到戏台的人家屋顶上观看。我母亲说我们是在看蛇眨眼。但是名角出场还是有人认出的,比如洪妙出台,就与铁头老生一样轰动!
迅哥儿、阿发、双喜、桂生,一直站在船头等着铁头老生翻筋斗,可是他一直不翻,几个赤膊的翻了几下,大家叹气了。双喜说:现在台下人太少了,谁人那么傻,会白白使出拿手好戏给几个人看。正说着,铁头老生居然下场去了。桂生说,最怕的是出来个老旦,一出来就唱个不停。迅哥说:更怕老旦坐下来,那可能要唱到天亮。
他们开始打呵欠了。迅哥儿就叫桂生去买豆浆。桂生去一会回来说没有了,卖豆浆的老头回家了。阿发看着邻船那些乌篷船仓中是一些财主的家眷,他们根本不看戏,一直在吃饼食水果,认为豆浆也被她们吃了,骂了一粗口。
啊,这情形,我们故乡潮州叫食棚脚。过年,腰肚里有几文压岁钱,到戏棚脚买几粒宋橄榄,甘草杨桃,那滋味绝非平时的宋橄榄和杨桃可比。边听曲边吃,你享受过吗?
忽然听双喜叫了一声:老旦果然坐下去唱了!
几个人不断打呵欠,迅哥儿说他还想看那个头上戴个蛇头的蛇精表演,还想看一个穿黄衣的跳老虎。于是,大家忍着,终于出来一个红衣小丑被缚在台柱上,让一个白胡子的用鞭打,阿发他们又兴奋起来了,认为这是今晚最好看的戏。
可惜,老旦还在台上,坐着慢吞吞地唱,双喜不禁破口大骂!我却大笑起来,怎么各地小孩都一样,讨厌听曲,喜欢神仙老虎鬼。在潮州地区,下半夜的戏叫落夜戏,就是乌衫(青衣)出台唱大幅曲,老年观众最喜欢的。到这里,我们小孩也都回家了。
阿发喊一声“回!”大家都赞成。一面帮拔船竿,掉转船头,摇起橹,骂着老旦,向平桥村前进!
多年以后,迅哥儿成了伟大作家鲁迅,写了许多伟大作品。当夜去赵庄看戏的事被他写成一篇叫《社戏》的小说。当学生时读了,除了觉得亲切生动之外,不知怎么伟大法。后来我成了一个写戏人,见闻广了一些,再读《社戏》,就觉得鲁迅之伟大,作品之不凡。他不写戏本身,只写看戏人百态,让我们看到拜神演化成了娱人,祭祀仪式变成民俗狂欢。底层百姓虽还在热衷于老生筋斗和痛骂老旦慢慢唱的愚昧中,但迷信活动演化为民俗活动,还是令人欣慰的。
编辑 | 翁纯
审核 | 詹树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