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记
说到中秋,我的眼前总会升起一轮圆月,也会很自然地想起那首叫《月光光》的潮州童谣,“月娘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阴塘……去时草鞋共雨伞,来时白马挂金鞍……”好像南方一些别的地方也有自己的《月光光》,内容虽有不同,但都无一例外的朗朗上口、生动活泼。中秋,又称“团圆节”,在外的游子若能回归故里,和亲人们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倘若不能如愿,那么尝一尝家乡的味道,或能一解乡愁。
去年中秋节前,我回一趟老家,友人送来一篓林檎,粉绿粉绿的,尚未熟透。听母亲说,目前市面仍然少见,很可能是“头茬果”。小时候我们爱哼“樟林出名大林檎”的歌仔,却不知道它为什么比别处的好。如今想来,必定是跟当地的水土有关。据说林檎通常要种上三四年才能结果,而每年的收成却只有十几天,也就是中秋前后,所以在“拜月娘”的供桌上,往往可以见到这种有名的果子。此外,拜月娘不能少的还有蒸熟的芋头,不是那种吃起来软糯的小“芋卵”,而是大芋头,以表皮多沙眼为佳,由于肉质疏松,吃起来又干又粉,香喷喷的。潮人拿芋头拜月,是有故事的,传说元末暴政,潮汕平原有贤能者教人拿芋(潮州话与“胡”谐音)头拜祭,以鼓舞民众揭竿而起,砍下元兵首级。
潮人拜月娘,当然少不了月饼。月饼分两种,一种是自家做的,叫月糕,拿炒熟的糯米粉和上糖浆揉搓均匀,再填进各种形状的模具里,像盖钢章那样压出浮雕般精美的吉祥图案。月糕有圆形的,大如盘子,小如象棋;有象形的,如“弥勒佛”“大鲤鱼”“芭蕉叶”“帆船”等,很受孩子们青睐。月糕除了有普通的“白米糕”,还有黄绿色的绿豆糕、灰黑色的油麻糕等,那些要拿来当供品的,大人们就会给它喷上一抹雾状的胭脂红,显得更可爱。
另一种潮式月饼,叫朥饼,朥饼的“朥”字指的是猪油。可能是工序过于复杂的缘故,很少有人自己做的,想吃就到专门的饼店买,不只中秋,一年四季都有。饼店开久,成了老字号,干脆将字号印在饼皮上,像盖了一个大圆章,红艳艳的煞是喜气。朥饼需经烤焙,皮有多层,薄且脆,当地人叫“酥皮”,其馅也厚,香甜软润,老人家尤其爱吃。逢年过节,或者长辈生日,朥饼便成了最受欢迎的礼品。我祖母百岁之后仍然好这一口,我想它除了美味,就是吃起来不费劲,那些饼皮,还有豆沙,入口即化。
说起来不免有些惭愧,我小时候盼着过中秋,完全是冲着供桌上那些馋人的食物,至于过节的意义,倒是从未细想。然而祭礼未成,美食可望而不可即,对于孩子们简直是一种煎熬。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们就会跑去晒谷场,看烧塔。
与祭芋头的传说相仿,烧塔也是为了纪念先辈以放火为号、一齐消灭元兵的壮举。我曾多次加入砌塔者的行列,帮那些大点的孩子捡些砖头瓦片,然后看着他们按“品”字形垒起一人多高的瓦塔,再往里塞满柴草,然后浇上柴油将其点燃,熊熊烈焰从高塔的砖瓦缝隙向四周、向天空急蹿,专门有人朝里面撒些松香、盐粒、硫磺,一时火星四射哔剥作响,通红透明的塔身呈现出一种绚烂到不真实的面貌,远远看去犹如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塔”。多年以后,当我读到三岛由纪夫小说里那座被烈火包围的金阁寺,童年时看烧塔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在小说中,金阁寺象征着世间的美好,象征着理想和道德,而我们所焚烧的瓦塔呢?除了纪念那些英勇的先辈之外,还喻示着什么?是用一场大火告别那些苦难的日子呢,还是期盼着红红火火的未来?
中秋前后,是潮汕平原一年中最好的光景,不仅物产丰富,天气也逐渐转凉,人们除了赏月祭月外,我以为秋夜也宜读书,清人黄图珌在《看山阁闲笔》中就谈到了:“良夜读书,其乐何似!况月明如水,能洗涤吾尘襟;风扑如绵,可吹醒人痴梦。燃藜灯,囚蛩火,总不若清光浩影,照吾夜读耳。”秋夜也宜独自发呆,喝很酽的工夫茶,让心情松弛下来,或体会月到天心、风来水面的那种“清意味”,或细细尝味过往的人生。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压力又大,确实需要慢下来,静一静,如此方能“凸现出人性中不为人知的潜藏部分”(作家茨威格语),保持清明的头脑,独立之精神。
中秋,对我来说,还多了一种缅怀。十二年前的中秋夜,祖母离开了我们,按说一个人活到一百零六岁,又走得安详,也算一种福分,不过作为家人,我仍然希望她能一直活在我们身边。盖因情深,故而偏执,这有点像我们明明知道“千里共婵娟”的道理,却还要去笃信“月是故乡明”!
岁岁中秋,今又中秋,近日李丛师弟约我画点与佳节有关的画,我最先想画一个举杯邀明月的古人,继而想画一幅海上升明月的夜景,最终却画了一盘潮汕朥饼。家人笑我“画饼充饥”,我想这个“饥”,不仅关乎味蕾,更关乎乡愁。
文字|厚圃
编辑|翁纯
审核|詹树鸿